辛实是无心之过,是受了绝对的迁怒,他全知道,但忍不住就是要把怒火发在他头上。
此刻辜镕不否认,他心里后悔了,后悔那么轻易地去抹灭一个年轻人的生路。在一个陌生地方谋生,不容易。而且詹伯也为辛实求了情,即使辛实可有可无,詹伯的面子却应该要给,他应当答应。
他已经有点想松口,可心里头,忍不住还是有点抗拒。
那毕竟是个陌生的外乡人,还年轻力壮,他却是个残疾,一个站不起来的废人。
再有钱,从前再风光,那有什么用,他连自己站起来走出这座大宅子都办不到,他的后半辈子,一眼望到头他得靠着别人活。
说到底,他和辛实,不对等。尽管辛实不过是个穷小子,可辛实有双笔直有力的好腿,有对灵醒的好耳朵,就足够高他一等。
他还怕,怕自己哪日再次轻而易举地大发雷霆,让这个年轻人受伤。
一年以来,此类事宜不是没发生过。
詹伯已经替他寻摸了好几个贴身的仆从。
头一个是男人,当着他的面,老老实实,背着他却同女佣嚼舌根,说回家爹娘问起自己在外头做什么,不敢说,丢脸,谁家大小伙子,天天伺候一个瘸子,走到哪得推到哪,搀都搀不起来还死犟着天天要出房门,耳朵还聋,一句话有时候要讲三遍才能听清楚,他要是他,就是吊死了也不这么憋屈地活。
这一个,叫他辞退了,并且由于此人诋毁主家,严重违背了当初签下的合约,至今似乎还在四处做工偿还欠辜家的违约金。
后来的第二个,乃至三四个,就全是丫头。
胆子小的,叫他横眉冷对的态度吓得连日地抹眼泪,最后工钱也不要,趁夜逃回了乡下。这个他没有追究,给送了工钱。
胆子大的,大概是早晨替他更衣时隔着裤子瞧见他晨起的反应,知道了他只是腿坏了,其实还中用,就来爬他的床。夜里头,趁他睡着,从床脚爬到他的床上,光着身子拿一双手在他身上四处地摸,强行地想要坐到他的坏腿上借他怀上一个辜家的长孙,叫他一挥手掀了下去,铁青着脸喊了人来连被褥带人卷成一团连夜丢出了门。
那么多人,流水似的从他身边淌过,可竟然一个好的都没叫他遇上,他们把他当废物,当阎王,当登天梯,没一个拿他当人。
人情似水薄,他实在不知道辛实会是拿他当什么。
心里踌躇着,辜镕漆黑的眼睛控制不住地盯着辛实的方向看,也不知是希望人家走快点不要扰乱自己清净的日子,还是希望他回过身,再来求自己一遭。
这一回,只要辛实别再嘀嘀咕咕地把“残废”两个字挂在嘴边,他想,他说不定会答应。
还没等他拿定主意,这时,走廊那头,辛实又砰砰磕了几个头,接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安安分分地又回到了廊下站着,白瘦的右手自然垂直在粗麻布的灰裤子边,轻轻地拍着裤腿,穷酸清瘦的一个人杵在那里,看上去还挺自得其乐。
真像棵野草,瞧着颤颤巍巍不堪一折,可在哪都能活。
辜镕简直要叫他身上那股勃勃的生机灼伤,浓长的眉毛攒动一下,自己转动轮椅调转了方向,是个要回房的态度。
詹伯瞧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叹气。
“假如他真想来伺候我……”轮椅远去几步,辜镕低沉的声音突然地往后传来,很轻,“把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收拾干净,再换身干净衣服。”
詹伯愕然地回过头,愣了半晌,直到轮椅闷声碾着榉木地板向走廊深处驶去,才回过神他家头家是答应了。
第9章
辜宅后院的如意门打开,又再次阖上。
辛实傻愣愣地抱着食盒朝施工地走,面色十分茫然。
方才詹伯送他出来,突然高兴地告诉他,那个坏脾气的辜先生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了还是要用他。他当时大吃一惊,什么也没想,讷讷地就答应了明日傍晚来上工,此刻走了出来,心里才咂摸出一些情绪。
高兴,当然高兴,他在这里举目无亲,能这么快找到新的落脚地,能挣钱,不用往外掏本钱,怎么能不高兴。
可心底里,他还存着一份担忧,因此不敢笑,怕乐极生悲,也怕开心得太过分,明日里他上了门来,又被詹伯告诉说想了想还是不要你了。
这个担忧是非常有必要的,他不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实在是叫这个辜先生吓怕了,这人瞧上去像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实际上根本像个孩子似的,一会儿变一个脸。
辛实慢慢踱回了墙根底下,其他人瞧见他出来了,都停下手里的活,纷纷围了上来。
这些人对辛实不好,所以辛实牢牢地抱住了手里的食盒,没有要同他们分享的打算。人家问他辜先生叫他进去干啥了,他也没告知自己将要在辜家做事的事实,只说辜先生叫他进去,不过是问了几句施工进度之类的,走前赏了这些糕点,且着重强调了这将是自己后面两天的口粮。
见他三棒子打不出个屁,还护食,小气的很,大家顿感无趣,又纷纷散开,工程只剩下最后的扫尾,抓紧干完,回去领件新活计。
辛实挂念金银中午肯定没有吃饱,喜滋滋地要分东西给他吃,结果左看右看都没瞧见金银。他猜金银可能是去解手了,找了片刻也就没再找,本来想把剩下的工具收拾一下,却发现地面干干净净,干活的家伙什早让人整理好放进了布袋里头。
这都不用猜,肯定是金银做的,他无所事事,便找了个浓密墨绿的树荫蹲下。
没一会儿,陈耀祖又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手又伸出来,想往辛实肩上攀。
辛实哪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吃第二次亏,猛地扭了下肩膀避开他的手,接着飞快地站起来,把后背往树干上靠,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过去,张嘴嚷嚷:“你咋这么不要脸,还敢来找我。”
本来想把人给骂走,可惜陈耀祖并不因他的指责而羞愧,反而嘻嘻笑起来,用一种调戏的眼神瞧他,脚步从墙边往他面前挪,说:“金家的人就要走啦,你跟着金银那个傻大个有什么好处,要钱没钱,吃个中饭还得掰成两份。瞧你刚走出来那小脸煞白,被他们有钱人的气势吓傻了吧,我留了半碗精米饭,你跟我过去吃,给你压压惊,好不好?”
再稀罕的东西他刚刚也吃饱喝足了,辛实没做声,盯着他瞧了片刻,又把视线挪开了。
他不看陈耀祖,可是也没再躲开,于是陈耀祖立即又蹭了上来,大喜过望地,隔着半个人的距离,急匆匆地向他示好:“你要是心甘情愿肯跟我好,以后不说天天有米饭吃,至少不会叫你饿着。轻松的活我也全派给你,包叫你不后悔这趟下南洋。”
辛实的眼睛又转了回来,目不转睛瞧着陈耀祖,树荫罩着他的脸,有些分辨不出他的表情,但看上去听得很认真,身上有种让人想要触碰的柔和。
陈耀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要来摸他雪白的手指。
辛实把手往背后一藏,突然开口:“你媳妇姓马,是你们陈家村隔壁那个村子一个地主的女儿。你从小家穷,入赘到他们家,让他们家添了两个儿子。”
陈耀祖欣喜若狂的脸色顿了顿,说:“你咋啥都知道。”
辛实平静地盯着他,说:“你喜欢男人,你媳妇全家都不知道,你这帮同族的亲戚倒是知道,可是他们要靠你介绍活儿,不敢去告你的状。他们怕,我不怕,你要是还敢惦记我,我保证你们陈马两个村子全都会知道这件事。你想欺负人,我让你有家无脸回。”
这是他昨夜里从金银那里听来的,金银又是从他三叔那里听来的。金陈两家为同一个老板做事,在当地竞争合作这么多年,对方什么秘密不清楚,只不过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毕竟都是华人,都是出来讨生活,如无必要,谁愿意撕破脸。
陈耀祖愣了好一段时间,接着神色变了,狰狞起来,抬手攥拳往辛实脸上砸过来,是个不留余力的架势:“你个小兔崽子,你敢威胁老子,老子弄死你!”
辛实没想到他一言不合就要打人,赶紧猫下腰钻到了树干后头,由于他瘦,身条又较为灵活,一阵拳风扫过他的脸颊,没有落到脸上,砸到了树上。
混乱间,辛实听到了陈耀祖的倒吸一口气的叫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