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在许错看来就是默认了他的指控,于是心中的怒火烧得更盛:“我是不干净,你比谁都知道我有多脏,可谈衍我告诉你,我不会当任何人的情妇。你想玩金屋藏娇的把戏,请你换一个人,我不奉陪。”
他转身走向盥洗室,一边走,一边脱身上的衣服。手下动作急切而暴躁,这些东西仿佛束缚住他的囚笼,让他喘不过气。他宁愿自己丢脸地赤身裸体,也不想面对这样的谈衍。凭什么呢?凭什么谈衍想怎样就怎样,凭什么他想要什么他就要给他什么,他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谈衍打他一巴掌再给他一颗枣,他就要像狗一样朝着他摇尾巴吗?过去的这些年,他学到了太多、太多的教训,不是谈衍把他抱在怀里睡一觉,曾经发生的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他真痛恨自己的无力。
他没有谈衍运气好,有一双位高权重的父母,有一副健全正常的躯壳,可这不是他的错。凭什么谈衍就能仗着这一切为所欲为了呢?谈衍想玩他,就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六十万砸在他的脑袋上,就能瞒天过海地让法国医生在他身上做试管,可是他呢?他拼尽一切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想要爬出暗无天日的深渊,最终却还是要仰人鼻息,靠谈衍指缝里流出来的一点残羹冷炙苟延残喘。他憎恶自己的命运,更憎恶软弱无力的自己。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温热的水里,就像这样就能抵挡住席卷而来的寒意。
谈衍还是不肯放过他。
他半蹲在浴缸边,抬手撩开许错湿漉漉的发丝,“我离婚了。”
许错扭过脸,冷笑着说:“恭喜她脱离苦海。”氪勑胤澜
谈衍不以为意,接着道:“是脱离苦海,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女人愿意和一个不举的男人做夫妻。”
许错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谈衍笑了笑,说:“听到我这样,你是不是开心了一点?许错,我说我不会再骗你,就说到做到。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我没想到你会做得那么狠,我以为你不会舍得离开我,是我错了,我高估了自己在你心里的地位这不怪你,是我把你推开的,我做了太多对不起你的事,我知道。
“你走了之后,一开始,我以为我很快就能找到你,你逃不掉。我一点都不紧张,还按计划举行了婚礼。婚礼那晚,我发现,不,是我的新婚妻子发现,我硬不起来。
“没多久,她的律师就给我送了份离婚协议,我签了字。签字的时候,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对我来说,她是最好的选择,但我如释重负。因为我知道,我过去想的,都是错的。”
许错不想听,但还是听了进去。
“什么是错的?”他忍不住追问。
谈衍想了一会,摇摇头,“太多了,我觉得那时候的我就像是鬼迷心窍了一样,想要的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我不是想替自己辩解,只是,在那个时候,好像我做什么,都是对的,都理直气壮,好像世界围着我转,我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许错心中憋着一股郁气,嘴里酸溜溜的,“世界当然围着你转,从你出生的那一天开始,有什么是你想要,但得不到的吗。”
“有,”谈衍苦笑着道:“姥姥走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什么都不是。”
许错看见他眼角的泪光。
“是……怎么走的?”
“那天晚上我回去,她很高兴,还调了馅,说第二天给我包饺子吃。第二天早上,就没醒过来。没有受苦,是喜丧,我妈也说比生一场病,遭完罪再走的好。”
“守灵的时候,我想着要是你在就好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他抓过许错的手,掩住自己的脸,疲惫地说:“要是那个时候你在,该有多好。”
许错咬着嘴唇,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
太可怕了,这个人。他想。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宁可信其有。”
第五十四章
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会因为谈衍几句半真半假的心里话,就感动得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对方的傻瓜了。谈衍不是一个完全没有真心的人,可他的真心太难以捉摸,他自问没有足以洞察的七窍玲珑心,更何况,他现在过了今天没明天,哪还有时间、还有精力去和谈衍搞什么风花雪月?
小小的癌细胞就像是一座快要把他压垮的大山,现在他活着的每一个瞬间,背后都盘旋着死亡的阴影。他不想自怨自艾,只是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一定不会再选择这样过一生。他不会再去痴心妄想,挣扎着、徒劳地,妄图挣脱与生俱来的泥沼,他一定把自己藏在谁都看不见、谁都找不到的阴暗角落,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谈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
这让他的心情很复杂。于情于理,只要他还想活下去,就离不开谈衍。别说什么钱买不来生命买不来健康,多在医院待两天,就知道很多好用的药只有在特需部才能用上。他知道有谈衍为他解决这一切难题,他无论如何都该心怀感激,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这是谈衍欠他的,谈衍现在不过是在还债,可如果真的只是在还债又怎么用的着这样体贴周到?可要他就这么和谈衍低头,和他重修旧好,他真的做不到。过去发生的一切他不愿意回想,也不愿祥林嫂一样无止无休地重提,可这并不意味着那些伤害、那些痛苦就不再存在。他怎么能让自己变成一只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流浪狗,没有一点尊严地,就那么随波逐流地过一生?他没办法自洽,他宁愿痛苦。
情感撕扯着他。
还好还好,他还有一个女儿。
小姑娘在这座不再陌生的、繁华热闹的城市适应得很好,这里有她的成长需要的一切:顶级的教育资源,开明的教育环境,多得数都数不清的小伙伴,五花八门的兴趣班……还有曾经只在手机屏幕上见过的谈女士,她的奶奶。也许是因为这么久以来一直通过视频接触所以不觉得陌生,她和谈女士相处得很好,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还有一个亲人、一个愿意把她捧在手心上的长辈的现状。她很懂事,知道爸爸身体不舒服,从来都不哭也不闹,每天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
这让许错感到欣慰。
至少,上苍在这一点上待他不薄,他曾经无比渴望却从未拥有的亲情,他的女儿永远都不会缺少。这比什么都重要,不管人生有多少关隘,最终支持着一个人走过去的永远都是爱,他希望女儿在爱里长大,不管他在还是不在。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可以相信谈衍的妈妈。他相信,即使将来谈衍有了其他的孩子,谈女士也不会亏待她。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女儿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度过这一生,仿佛只要这样,不管他的人生有多凄惨,都得到了最好的弥补。
谈衍想方设法地哄他开心。
现在许错的身体不宜操劳,他不能真的在小区外给他开一间咖啡店,于是就在别墅里为他开辟了一个咖啡吧,把商用级别的设备都原样搬回了家当然,京城的咖啡机仍然留在京城,因为他也知道,那对于许错而言绝对不是什么正面的回忆。他反思自己,知道那个时候他的确仗着许错对他的爱,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恨不得把许错的真心踩在脚下践踏。他明白过来许错为什么宁愿在偏远的边陲小镇上过隐姓埋名的苦日子都要离开他,于是警醒自己不要再行差踏错,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他很捧场地喝掉许错冲出来的所有咖啡。
许错问:“你喝了,晚上睡得着吗?”
谈衍说:“我对咖啡不敏感,睡得着。”
才怪。
他晚上一圈一圈地在房子里绕来绕去,还在许错睡着后蹑手蹑脚地溜进他的房间看他,他睡不着。咖啡因在他的血管内奔流咆哮,仿佛在拷问他的灵魂和良心。他喜欢看许错沉浸在喜欢的事中时的模样,就像他当年在大学的教室里喜欢看他全神贯注的背影。许错一直都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想做的事,他都会做到最好。他只是运气不好,总是遇到那些本来不该出现在他的人生中的荆棘与坎坷。命运就是这样,越不幸,越不幸。
他恨自己,因为他在许错的人生中扮演的永远都是火上浇油的角色。
他竭尽所能,现在,他什么都不求、也什么都不想要了。过去的执念、欲念、妄念,都无关紧要了。没什么比许错这个人更重要。只要许错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下去,那他愿意给他他想要的一切,他可以从他的人生中退场,再也不出现,哪怕只是扮演路人甲。他越来越觉得许错这个名字不好,可是许静平听上去又太晦丧、太渺茫,他打算请得道高师为许错改一个新名字,来扭转他的运势,保佑他平安健康。
许错睁大眼睛:“你还信这些?”
谈衍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对你来说,有利无害。许错,你的人生已经不一样了,我不想你还困在过去。”
许错看着他煞有介事的神色,只好说:“让我想一想。”
他知道有些人在遭受巨大的打击后,会寻求宗教的慰藉,可现在人生走到悬崖边上的那个人是他,不是谈衍。更何况,谈衍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上?谈衍该是那种有病看病,看得好就看,看不好就算的人。还是他想错了他?他不知道。他觉得荒谬,但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什么都不好说,也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