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怀明帝的父亲这一辈，在与海寇的战役中大胜，对方派了使者前来议和，并签署了朝贡的条约，由此贸易的限制在逐步放开。

及至怀明帝，不知道是多年的和平还是皇帝急于发展贸易，海宁府虽然依旧有总督和府兵把守，但是针对贸易的限制条令比前代宽松了许多，不仅从外邦进来的商船可以停靠在此处，晟国的商人也可以从此处出海，到瀛洲和南部的几个群岛与当地土著进行生意往来。

如果但从贸易这个角度看，海宁府确实达到了繁荣的顶峰。升平坊这里的港口是外来船只的集散中心，而与它相邻大概两个街区的昌华坊，则是晟国商人集中出海的地方。

自从元宵那一夜升平坊港口发生爆炸，毗邻的昌华坊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波及，住在那附近的百姓也第一时间封锁了海面，将近海堤岸处的铁索拉起，以防有外来船只通过此处入港，接着撤离了街区。

头顶的浓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些许，一轮缺了一角的月亮高悬在中天，被几缕薄云掩住了些光亮。

暗淡的光线为街道两旁弃置的房屋勾勒出一层苍白的剪影，看上去如同鬼蜮一般。

一片寂静中，三道人影穿过街区后方，速度极快地闪进了出港的码头下方。

原本笼罩在近海的雾气也散去了一些，露出大概不到十米的海面。冰冷的铁索就悬在海面上，随着波浪一浮一沉，间或发出一阵低沉的吱嘎声。

三道黑影停在码头下方，朝黑魆魆的海面看去。

他们似乎低声商量了几句什么，其中一人往后退到港口下一个凹口掩藏身形，另外两个人顺着码头的石阶一直往下，最后没入了黑沉的海水中，朝铁索之后的近海海面游出去。

漆黑的海面一片平静，先前被薄云掩住的月亮已经彻底退到了云层之后，整个海面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灰色雾气之下，只能看到远远近近闪烁着一串朦胧的黄色光团，仿佛鬼魅一般悬在半空中，随着雾气的变化若隐若现。

前两天爆炸的船只残骸已经随着海水慢慢飘散开来，时不时能在水面上看到一截烧焦的残木，或者是一截断裂的桅杆。

整个海面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钢铁，沉默，寂静，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截浮木旁边，原本静止的海面突然泛起了一阵涟漪，接着一串水泡从水下冒了出来。

眼见着那片涟漪在水面越扩越大，几秒之后，一个人从水面之下冒了出来。

他两只手扒在那块浮木上，整个人的脸色已经冻得有些青白，嘴唇已经完全变成了乌色，水珠从他鬓角一串一串滴下来，在他周围的水面上溅开了一片层层叠叠的波纹。

是齐绍。

他四下看了看，眯起眼睛估算了一段和前面那一串悬浮的灯火之间的距离，吁了一口气，将上右半边身体的重量撑在那块浮木上，动作间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似乎左边肩膀整个已经僵住了。

在他身后5、6米的地方，原本空寂的海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浮起了一层细微的波纹，似乎水面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隐秘快速地朝这个方向靠近。

前面的齐绍一无所觉，他皱眉低头看了看左肩下方，抬手在周围按了按，强忍着那一阵痛楚，正要低头继续下潜，一双手冷不丁从他身后伸出来，轻而易举勾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整个人往下一带一压，两个人一起沉入了水中。

齐绍在对方抬手的瞬间就有所察觉，但是那个时候再躲避已经晚了，他顺着对方的力道一起往下沉，同时右手已经曲肘准备在水下给对方一击。

然而在沉入水下、身后那个人贴近的一瞬间齐绍就发觉了异常：对方的手臂依旧勾在他身上，却并没有急着动作，反而借着水流涌动的方向往 他背后贴近了几分。

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齐绍心里动了动，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瞥见了半边熟悉的侧脸，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腰背往后一拧，反手就把对方勾着自己的手扣住了压在后腰，另一只手反客为主，勾住对方的后背，把他猛地拉向自己，下一秒便吻了上去。

亚历山德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而也仅仅只是片刻。在嘴唇触碰到那一点微小的温暖之后，他眼神猛地暗了暗，被齐绍扣着的那只手在他后腰拧了拧，反转过来之后变成了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一条腿直接缠上了齐绍腰间。

一直到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好像也要被挤压殆尽，他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齐绍，在他唇角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一下，接着腰腹用力，带着对方朝上浮去。

浮出水面的瞬间齐绍才发觉自己的肺部已经隐隐有些抽痛，再看向面前的人，虽然同样冻得嘴唇青白，刘海也颇有些狼狈地贴在额角，但是亚历山德罗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两颗上等的绿色宝石，在周围一片灰黑的海面上格外漂亮。

齐绍忍不住往前偏头，在他右边眼角吻了一下，哑着嗓子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夏丹了吗？你们这几天都在哪里？没被那些海寇发现吧？”

亚历山德罗听清他声音的瞬间就皱了眉，他四下看了看，眉心微微蹙起来，低声道：“海水太冷了，你肩膀上还有伤口，先离开这里。跟着我。”

他淡金色的头发在漆黑一片的海面上仿佛一点明亮闪烁的信标，在海水之上一沉一浮，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跟着的齐绍，确认他的状况。

恍惚间，齐绍觉得这人像极了一只跃然海中的海豚，肩背和手臂的线条流畅漂亮，只有他知道那下面蕴藏着的力量。

一路往前游了大概十来分钟，亚历山德罗停了下来，对齐绍指了指面前雾气中的一处：“到了。”

齐绍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几秒，只见这是一艘只剩下一半的船只残骸，所有的桅杆已经折断了，整个船体像是被大力扯开，有三分之一的部分都不见了，剩下的三分之二毫无生气地漂在水上，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冢。

亚历山德罗爬到一根船底的木梁上，回头对齐绍伸出手。

两人顺着半截船体构造的木梁一路往上爬，最后来到了应该是船体中部的甲板上，夏丹早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旁边正是先前跟齐绍一起下水的那个兵士。

看到齐绍跟在亚历山德罗身后上来，那小兵脸上的惴惴不安总算变成了大石落地，迎上前一步：“殿下，还好您没事。我按照先前的计划一路往东边游，没游出去多远就遇到了这位……这位”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身边的夏丹一眼，犹豫了几秒，最终决定跳过名字这个环节：“他们一开始把我抓上来，我看他们很像您之前说过要找的外国公使，就……就告诉了他们您的位置。”

亚历山德罗有些不耐烦地抬手打断他：“没时间说那么多了。我们这两天确实发现了点东西，一直没回去，是在等时机。”

后面这两句话是对齐绍说的，说完他对夏丹偏了偏头。

夏丹转身往后面退了几步，弯腰在脚下的甲板上捣鼓了一阵，接着拉开了一扇像是活板门一样的东西，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洞口。

齐绍面色严肃起来，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兵，开口：“就在这里守着，看到任何可疑的动静马上回报。”

那扇活板门之下是一道窄窄的楼梯，通往一间还算保留完好的舱室。夏丹先下去，拨旺了中间的一小堆余烬，火光跳动起来之后，齐绍一眼就看见舱室的另一端有一团不太规则的黑影，看起来像是个被麻袋套起来的人形。

“这是……？”他回头看向亚历山德罗。

亚历山德罗唇边露出一抹冷笑，径直走到那团黑影跟前，抬脚就踢在了对方某个部位上，紧接着一声闷哼传来。

亚历山德罗回头对夏丹扬了扬下巴：“把封口解开，让他自己说。”

夏丹走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麻袋一端的绳子解开了，拉扯了几下之后，露出了一个瘦小的人形。

火光暗淡，把他们三个人的影子都投在背后的木板上，黑影间隙，齐绍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苍白的皮肤和碧蓝的眼睛，是个法勒利人。

“我两天前到这一带搜索残骸的时候，原本只想着找一找有没有什么黑火的线索，没想到歪打正着，碰到了他和一伙瀛洲的海寇，他们乘小船大概是想来看看这些商船上还有没有残余的黑火。我用了点手段把他拖下水，那些瀛洲人以为他自己落水了，也没想着要来救，这两天该问的我和夏丹已经差不多问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