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衣握着剑的手不住地颤动,他目眦欲裂地盯着谢尽崖,连牙齿都在发颤。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阿爹。

他记忆中的阿爹,从来都如疏朗如玉,傲骨铿锵,克己慎行,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怎么会视人命如无物,怎么会……纵满门?身死于?面前,却依然执迷不悟?!

最害怕的事情,终于?经由谢尽崖的口,成为?了?现实。

原来害死自己全家的,真的是自己的父亲。

可笑的是,他的父亲偏偏是为?了?复活自己的母亲。

他想?要?举剑复仇的心像是变成了?最大的笑话,他存了?这么多?天的剑意,想?要?弑父的决心,都在这样的真相面前土崩瓦解,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靠着身边的朱红木柱,慢慢滑落下去。

“不,你不是我阿爹,我阿爹不是这样的人……”谢玄衣喃喃道,像是这样说,就可以让自己逃避面前的这一切:“我爹,我爹他……”

谢尽崖却一步向前,顷刻间?便到?了?谢玄衣面前,他提着谢玄衣的衣领,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道:“阿满,这世上除了?阿爹,还有谁会想?要?复活你的阿娘?”

谢玄衣像是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他心知肚明,这样的距离,就是他杀谢尽崖最好的时?机,可他却分明连剑都……

一声清脆。

那柄尽欢剑甚至还没有出鞘,就连同那些已?经溢散的杀意一并,坠落在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隐在地面的那一层真正?的阵意被?激活。

比满别院的灯火还要?璀璨的阵意将?整座别院照亮,刹那间?便亮若白昼!

阵线游走如龙,谢尽崖施施然松开谢玄衣,看向一旁已?经捏紧了?九点烟的凝辛夷和按剑的善渊,笑了?一声:“阿满为?阵眼,你们动,他死。”

凝辛夷所有的动作都停住,时?至此刻,她?终于?明白过来:“你在等的……原来是阿满。”

“不错。”谢尽崖将?一只手按在跪地的谢玄衣的发顶,竟是接上了?自己此前的讲述,耐心道:“所谓两?仪菩提大阵,乃是能够镇压妖祟作乱,振兴人族气运的上古大阵。此阵可佑苍生与大徽,的确无上精妙。只是此阵若要?阵成,需得以天下菩提树为?阵眼,因?为?菩提树在佛国洞天的释义中,乃是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循环不息的生命之树,只有炼化汲取其中的菩提生命之力,两?仪菩提大阵才能生生不息。”

“生命之力,多?么美妙的几个字。”谢尽崖翻腕,掌中出现了?一只收妖袋,他从那袋子里,一枚一枚慢悠悠地取着妖丹,再在半空松手,任凭那妖丹坠落在地,引起脚下大阵的一片激荡,再消融其中,成为?这阵的一部分:“所以菩提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返魂树。我家夫人故去后,我以扶风郡城的半城百姓精气为?引,栽下了?一棵返魂树。”

“两?仪菩提大阵是为?了?天下苍生的生机,我家夫人也是苍生中人,借用一点这其中的气运,又如何呢?”谢尽崖慢慢道:“只是返魂丹难以炼制,饶是借用两?仪菩提大阵的气运,我也失败了?很多?次。还好这些失败,才让我知道,原来想?要?一颗最完美的返魂丹,需要?一次又一次的积累。”

凝辛夷蓦地想?起了?宁院中归榣在以身祭丹时?的话语,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谢尽崖,脑中浮现了?一个过分荒谬的念头,刹那间?,她?只觉得眼前这位看起来依然如清风明月般的中年男子,分明已?经成了?披着人皮的怪物:“白沙堤,宁院,双楠村……”

她?低低说着一个又一个的白骨累累的地名,谢尽崖却笑了?起来:“果真聪明。不错,所有这些地方,都不过是这枚最完美的返魂丹的积累罢了?。”

大阵的光芒愈盛,那些坠落在地的妖丹将?这座返魂阵彻底激活,眼看就要?阵成,满面胜券在握之色的谢尽崖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他停了?停,蓦地皱眉,有些不可置信地翻过来,抖了?抖手中的收妖袋。

“七颗妖丹?怎么会是七颗?!怎么能是七颗!”谢尽崖的声音越来越急躁:“第八颗妖丹呢!最后一颗呢?!是谁拿走了?我最后一颗妖丹”

他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声音尖利如刀,他眼疾手快想?要?将?这已?经开始运行的阵停下来,却已?经晚了?。

一道曼丽的身影在这样的华光耀眼中,悄然浮现。

那身影身着极贵重的华服,华服上的花样有些过时?,依稀是十余年前最时?兴的款式,可衣料却一眼可见,是如今也极罕见难得的金线雪缎,浮光锦,燕羽纱。这样重叠繁复的华服在她?身上,却盖不住她?的姿容分毫,仿佛她?天生就应当如此华冠丽服,如此花团锦簇。

谢玄衣怔然看着眼前的人,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个音节来。

因?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身影,正?是他的阿娘,扶风谢氏已?故的那位大夫人,明德英。

明德英有着一双与谢玄衣极为?相似的眼瞳,笑起来的时?候明媚肆意,眉如远黛,连鼻尖一侧的那颗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实在是一位妍姿艳质国色天香的美人。

谢尽崖的所有动作和声音都骤而停顿,他背对着明德英,竟是身形颤动,宛如近乡情怯般,久久没有转过身来。

明德英面色茫然,仿佛刚刚从一场大梦中苏醒,有些不解地环顾周围,她?看向面容陌生的凝辛夷,善渊,再慢慢将?目光落在谢玄衣身上,视线终于?有了?焦距。

“阿满?”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轻风都可以吹散:“是我的阿满吗?”

谢玄衣的眼瞳骤然湿润。

他喉头哽咽,死死咬着下唇,说不出一个字来,明德英却已?经飘向他,向他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却穿过了?他的肌肤。

原来这一缕身影,乃是明德英的魂体而已?。

阴阳两?隔,纵仍停人间?,相逢亦不能相触。

明德英一顿,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她?只是更悲伤却温柔地

椿?日?

看着谢玄衣:“阿满,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瘦?要?好好吃饭,不要?再像小时?候那么挑食了?。”

谢玄衣的下唇都已?经被?自己咬破出血,他飞快用手背擦掉眼眶里的泪:“阿娘,我……”

“我的阿满长高了?,也长大了?。可有心爱的姑娘了??”明德英什么都没有问?,她?不问?自己为?何在这里,为?何与谢玄衣相见,只是温柔地笑了?起来:“如果遇见心爱的姑娘,一定要?告诉她?你的心意,不要?错过她?,我们阿满值得这个世上最好的姑娘。”

谢玄衣心底绞痛,他颤抖着手想?要?触摸明德英的魂体,却不敢再向前半寸,好似只要?不去真的碰到?,就永远不会触及阿娘已?经死了?的这件事。

怎么会不想?见到?阿娘。

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想?念她?,他在无数个觉得支撑不下去的夜晚,在长水深牢腐烂血腥的空气里,都是靠着对阿娘的思念才活下来的。

因?为?他知道,若是连他也死了?,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人还记得阿娘了?。

他啜泣着点头,浑身抖得厉害,那些长久深埋与心底无人知晓的委屈与不甘一夕爆发出来,他翕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能说自己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也不能说自己意识到?自己心意的时?候,却已?经亲手将?她?推到?了?另一个人的怀中。诸多?的不可说淤塞于?喉中,最后化作了?一声压抑至极的哽咽。

“阿娘”

明德英虚虚握住他的手,长久地凝视他,像是想?要?将?长大了?的儿子的面容铭刻于?心,然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闭了?闭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重新?笑了?起来:“阿满,接下来,答应阿娘三件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