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扫了?紫葵一眼。
紫葵早就被?谢尽崖这些话中的信息量惊得心跳加速,任谁见到?已?死之人竟然好端端站着,都会足够惊愕,又被?谢尽崖这一身气势压得不敢言语,然而在看到?凝辛夷的目光扫过来后,她?还是稳了?稳心神,还是立刻接话道:“一个个的都是干什么吃的?!像个桩子一样杵在那儿,还不快迎我们家贵人进去!你,还有你!在那儿探头探脑的,都是干什么的?一个个的贼眉鼠眼,都给我滚出来,少碍着我家贵人的眼!”
随着紫葵的话语,别人未动,但那三十六名侍卫却已?经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于?是满别院的下人一个个缩着脑袋,在这寒冬腊月瑟缩着被?赶出了?院门?,在门?外像是鹌鹑一样挤在一起,讷讷不敢言,只敢在心里偷偷思忖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谢尽崖却已经明白了此举的意思,唇边有了?一抹讥笑:“妇人之仁,多?此一举。”
无数人踏出别院的大门?,又有几双鞋靴翻过门槛站定。
凝辛夷先进,随后是谢玄衣和善渊。
大门在背后沉沉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凝辛夷轻轻提起裙摆,从台阶上走下来,这才道:“自是比不得谢伯父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毕竟对您来说,连自己的家人和自家的守墓人都可以全部牺牲,这一别院下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呢?”
她?话音落下,谢尽崖不动如山的眼瞳终于?如被?刺伤般闪烁了?一瞬。
“可对于?我却不一样,这些人在我眼中,也是活生生的人。”凝辛夷终于?抬眼,对上了?谢尽崖的目光:“至于?谢伯父方才的问?题,答案也很简单。我若是想?,的确可以昭告天下,说这婚约可以是假的,我嫁的人也是假的,谢家不仁不义,一切都与我没有关系。”
她?话锋一转:“可是不行。”
谢尽崖抬眉。
“因?为?我还有心。”凝辛夷道:“这与我究竟是不是谢家妇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心会因?为?白沙堤的万径人踪灭而痛,会因?为?阿朝临死前看向我的那一眼而悲泣不止,也因?为?我曾答应过草花婆婆,要?为?她?找到?这一切事情背后的凶手,人之一诺,贵逾千金。谢伯父,如果您所说的聪明是指对这一切无知无觉,视而不见,那我宁可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人。”
听到?“阿朝”这两?个字,谢尽崖的神色终于?微变,他沉默了?片刻,道:“我给过她?们离开的机会,是阿随自己……”
一道讥讽至极也愤怒至极的声音从旁响了?起来。
“离开白沙堤,一台小轿进入谢府,然后再随着我谢府满门?,一起烟消云散吗?”谢玄衣冷笑起来,那些普一见到?谢尽崖时?的情绪在听到?对方承认了?阿朝母女的存在后,终于?烟消云散:“爹,左右都是死,何必自欺欺人,多?此一举?”
谢尽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谢玄衣身上,他目不转睛地与自己在世间?唯一幸存的血脉对视,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无尽的恨与怒火,那样汹涌的情绪如翻滚的海浪般打?在他身上,他却只是笑了?一声:“阿满,难道你不想?再见你阿娘一面吗?这世上所有人都不懂我,难道连你也不懂吗?你不应该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吗?”
谢玄衣的所有话语都被?这个问?题压在了?咽喉之中。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谢尽崖,眼角猩红,半晌,才从唇齿之间?逼出了?颤抖的一字一句:“ 所以传言都是真的,你真的是为?了?复活我阿娘才做出了?这些……这些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事情吗?!包括、包括全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他狠狠一拳砸在了?身边的木柱上,木屑乱溅:“你有考虑过阿娘的想?法吗?!她?怎么可能愿意以践踏别人的性命为?代价,回到?这个人世间??!”
“我与你阿娘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惜她?从出生时?便带着病骨,孱弱难医,我谢家如此擅医,名满天下,还有可让凡人成仙的谢家三味药。”谢尽崖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只轻声道:“可我却只能看着她?诸病缠身,最终死在我的怀里,却无能为?力。”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且叹息的事情。
比起医者却难自医,要?更让医者绝望的事情,无异于?自己这双手明明能医治好无数病患,明明医术冠绝天下,却难以将?自己最心爱的人救回来。
谢家大夫人去世的时?候,整个扶风郡都为?之扶灵,满郡素缟,哭声盘桓于?高空,久久不散。所有人都在惋惜谢家失去了?这样一位菩萨心肠的主母,她?还那样年轻,却偏偏生了?天下最难治的怪病。
“我试过很多?种办法。”谢尽崖向着别院内慢慢走去,风卷起他的碎发,他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从未让自己痛苦绝望过的事情:“她?命格有缺,我为?她?三改命格,只是改命格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所需要?的代价却实在巨大,我为?此不惜以何日归作为?交换,让司空家为?我所用,献祭无数虚芥影魅,又搭上了?我的寿数,却也只是让她?多?活了?数载。”
“直到?姬睿南渡,说要?起一个名叫两?仪菩提的大阵,来护佑整个大徽的百姓。”谢尽崖的唇边有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毫无敬意地叫着当今圣上的名讳:“好巧不巧,扶风谢氏存世多?年,藏书浩瀚如海,怕是如今神都的皇宫之中,也未必有我谢家的书多?。所以正?好,我也听说过这个大阵。那个时?候,我便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没有私欲呢?”
凝辛夷微微皱眉。
两?仪菩提大阵这等济世之举……和谢尽崖想?要?复活谢家大夫人明德英的机会,又有什么关系?
她?心底隐约有些不安,总觉得这句话别有深意,下意识侧头,正?好遇上善渊看向她?的目光。
从来到?凝家别院开始,善渊就未置一词,他像是在刻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这一眼对视时?,凝辛夷却明白过来,他正?借着她?们与谢尽崖交谈的时?间?,悄然观察这周遭的一切。
便如白沙堤的天地棺椁大阵,亦或者王家的宁院中,想?要?复活姜妙锦的归榣和陈管家,谢尽崖栖身于?此,想?要?复活明德英,总会有迹可循。
又或者说,即便不论谢尽崖能够将?偌大一个扶风谢氏经营成南地之首,就说他居然想?要?反过来利用两?仪菩提大阵的言辞,便已?经可以清楚地得知,这位谢家家主是多?么胆大却多?智近妖之人。
这样的人,会算不到?他们会来吗?
既然早知,难道不会布置一应后手吗?
想?到?这里,凝辛夷蓦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看着天色,突然打?断了?谢尽崖的回忆和诉说:“你在利用我们的好奇拖延时?间?。谢伯父,你在等什么?”
谢尽崖的眉头微微一跳,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开门?见山地说出他们最想?要?知道的真相,以此为?饵,对方明明听得认真,却竟然没有跟着他的诉说思路向前,反而看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还能等什么。”便听一道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男声在一侧响起,那个将?手随意搭在腰间?黑金剑柄上的青年带着讥嘲之意,淡淡道:“自然是等那个能够复活谢大夫人的时?机。”
他边说,指间?已?经随意牵出了?几道阵线,然后在谢尽崖顿住的目光中,蓦地散出剑意,将?那阵线寸寸粉碎:“天地棺椁这种祭献,用第二次,未免手段拙劣了?些
椿?日?
。谢先生,你这复活之术,是非得献祭几条血亲的人命才能成吗?”
不知用了?多?少心思,花费了?多?少三清之气才勾勒出的天地棺椁大阵被?这样轻易地碎开,谢尽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愠色,只是打?量他一眼:“看来你便是三清观闻真道君的大弟子善渊,阿满能说动你来伪装阿垣,重开谢府,的确让我意外。要?说起来,猛地一看,你倒是的确与阿垣有三分相似。”
“谁让我好巧不巧,正?好需要?凝家的渊池虚谷来消弭我师父眼睛里的业障呢?”善渊漫不经心地说着曾经需要?深埋心底、藏匿至深的秘密:“以此来说动我,实在再简单不过。”
“原来如此。只可惜你忙碌一场,只怕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那渊池虚谷我也曾问?凝家借过,凝家却说此物若是没有方相一族的心头血为?引,便毫无用处,所以作罢。”谢尽崖摇了?摇头,似是颇为?惋惜。
善渊的表情却没有什么波动,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谢先生,我只好奇一件事。你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害死谢氏满门?吗?”
谢尽崖从屋檐下扯了?一把椅子过来,慢慢坐下,他的身形在逐渐黯淡的夜色里终于?显露出了?几分佝偻和萧瑟。
他弹了?弹自己道袍上的褶皱,再抬手抚平膝盖上的衣料,叹了?口气,道:“我若说不知道,你会信吗?事到?如今,我早已?没有了?后悔和回头的可能,就算面前的路只剩下了?一个死字,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所有人面前这条路的尽头,都是死。”凝辛夷却道:“谢伯父,这不是你害死这么多?人的借口。”
“那又怎么样?”谢尽崖低声道,他胸膛轻轻起伏,倏而提高了?嗓音,嘶声道:“等我回过神来,他们都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既然已?经死了?,总不能让他们白死!”
他咬着牙,慢慢抬头,眼底全是狰狞的偏执:“若是我在这里放弃,他们岂不是都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