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轻轻碰了碰姜霖,半瞌睡的小皇帝如梦方醒,啊了一小声,想起母亲的叮嘱,在沈宜的示意下适时开口:“梅宰执全权代朕钦点即可。”这样郑重的话?语,以孩童稚嫩音色伴随困倦黏糯的声音,颇有趣味。

在场大员多是年长者,不?说儿女都?已成人成家,大部分也?都?为人祖父,无?不?心想小皇帝也?算心性定?性极佳,一个五岁多孩童,这般枯燥之事?就这样乖乖坐了几个时辰,加上前面还有如此多混乱,也?还是乖巧懂事?,太后的确好教导,皇帝也?是可造之君。

梅砚山顿首,再拜,这才示意将此卷悬挂于一甲吊架的正中?。

梁珞迦很想大口喘气?,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显示出半点对这张试卷的关切。

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一定?是哥哥的作答!只有哥哥才会在如此严肃端重的考试里,说出只有她才能体会到的亲厚温情,这是哥哥想对霖儿说的话?,是一个舅舅的由衷之言,只有她能听出试卷里的期许和盼望。

一定?不?会错的!

“此文当?真雅正。”徐照白此刻也?忍不?住遇见心仪文章的评议,“越是科举文章,越要?颂应典懿、辞必清铄,二者做到之一,便可称为上嘉,此文二者皆占,当?为上上。”

徐照白是真心的言语,他看过梁道玄会试和省试的文章,也?知道想从两篇文章就分辨出行文的印象基本不?大可能,与其硬要?寻找,不?如顺其自然,若是梁国舅真有这个本事?,那这连中?三元他也?担待得起。

余光之中?,自己的老师梅砚山正远远望向那篇已然吊起的文章,似乎在思?考什么,接下来所有试卷的诵读似乎也?索然无?味,唯有一篇确有过人之处,可要?胜过此篇,二者确有天渊之别。

最终,梅相略微调整了二甲的人士,又问?了问?其他众臣的意见,在大家都?无?有异议后,崇宁二年科举的最终名次敲定?。

众臣向皇帝与太后叩拜,念诵万岁千岁,请示本榜是否可以明发?。

姜霖如梦方醒,赶忙道:“宣。”然后又回到呆滞的瞌睡状态。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向那一摞被锁住的真名试卷,等待誊录官对照座次,拿原本答题人亲自书写的卷子,替换誊抄后的文章。

揭晓次序按照甲别,一甲当?然最先。一甲之中?,状元为首,誊录官取卷,核对再三,之后再传下一人,三人如此一遍,共同首肯,誊录姓名,以御赐殿试专用?的金色龙鳞细刃挑开糊名纸,挂于木架之上,盖住誊抄的文章。

因还未得皇帝的亲赐,状元此时只能称为廷魁,礼官前趋三拜,扬声道:“启禀圣上太后,第一甲第一名廷魁已展名,为京畿道帝京人士,梁道玄是也?。”

第43章 第43章 君子一诺

殿试考生接到传召, 返回集英殿正殿听候圣宣。这是科举最后结果出来前最后的折磨,虽已确定人人进?士及第,一二三甲待遇又各有不?同,怎样的前程如何的命运, 一张卷子几?个时辰, 数十?载光阴的笔耕不?辍在这处尘埃落定, 说没有任何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按照入考时的位次,众人一一站好,叩见皇帝与太?后。方才的座位都已撤下?, 殿内光明洞彻宽阔恢弘,在正前方,除去方才的禁军外,多了穿红罩甲的七人, 依次站在御前台阶之上, 自高往低, 最后一个几?乎是在考生面前。

七人手无长刃, 只?以单手于背后按刀,刀柄所刻已非睚眦,而是鳌龟,上挂红绸三条, 各缀太?平通宝三枚。

这是传唱的殿礼卫,一套全身从头到脚都是讲究的行?头只?有殿试后圣上钦点进?士及第才得以看?见。

梁道玄站在人群当?中,隔着高低不?一的同榜,远远也看?不?清其他。他入殿时就紧张张望, 确认殿内的禁军够不?够用,万一一会儿?刺客还有同党,来不?来得及护驾?

对?于自己?的成绩, 梁道玄处于有些自信,但也不?能十?成把握的当?中,用自己?师傅陈老学士的话说,殿试要信命,最到极致,有时一字之差,也要看?皇帝龙颜晴雨。况且今次并非龙颜,谁又知道梅宰执如何判令,其余大?人又是否有不?同的见地?

他已经做到了最好无论是从考生角度还是从舅舅角度,此刻便?听天由命吧。

周围的呼吸声显然在压抑中愈发急促,安静的殿内,只?听沈宜一声:“进?,一甲三名策论。”

三张试卷在一个托盘内,程稚卿程侍郎托呈上阶,由王希元王尚书接过,放在皇帝姜霖面前的御案上。

这工作本来该是礼部尚书曹嶷的。

梅砚山此时拜道:“请圣上用玺。”

所有官吏齐声:“请圣上用玺。”

玉玺对?于姜霖来说过于大?个,他看?着沈宜打开金丝楠木的函匣,取出那方剔透莹润的玉印,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是姜霖第一次用印,方才他过于开心,第一次主动开腔,表示要自己?盖玉玺。

皇帝要自己?加盖自己?的印鉴,没人敢说不?。但问题来了,皇帝在前面比量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怎么拿是好。

“梅宰执,请您协理,助圣上一臂之力?。”

帘子后悠悠飘出来一句懿旨,梅砚山拜伏后,起身引导姜霖双手捧出玉玺,助他寻得落玺的位置,在最后下?压时,梅砚山的手却收了回来,不?敢僭越多触。

姜霖全身的力?气都使在手上,脚恨不?得踩在御案上使劲儿?,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其他,细腻的汗珠正在他小小的鼻尖上汇集,这一盖用了好久,待到沈宜也捧至垂帷后,太?后加盖凤玺再捧出,一甲三名的卷子便?有了无上至高的荣耀。

姜霖眼巴巴看?着卷子,见梅相举起,听他扬声道:“宣,第一甲第一名,京畿道梁道玄。”

在场考生再安静,心中也是炸了锅的错愕。

这还是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之人,众人见证历史诞生,要说与有荣焉,还是因自己?成绩尚未落地,忐忑仍旧,不?至于此。但思及梁道玄那史无前例的身份,顿时心中多有钦敬慨叹,人都说富贵催心志,谁料凤凰自锦绣中,亦不?留堕俗尘。

梁道玄第一遍听自己?的名字被一句句由在场的官吏与礼官依次传达,由远及近,轻飘飘又沉甸甸入耳,伴随鸣罄七声,惊起梁尘。

这样听来,自己?确实还是很厉害的。

即便?冷静沉着如他,迈出第一步时也有些飘飘然的不?真实感,待站至第一位殿礼卫面前,与人对?话他才回到不?那么蓬松的感官当?中。

“恭喜廷魁,贺喜廷魁,奉旨来问,籍贯何处,父祖姓名?”

大?概别的状元在这一环节都觉得光宗耀祖扬眉吐气,能让父祖姓名响彻朱紫大?员与皇帝之耳,这本是为状元增添荣誉感的正能量部分,梁道玄却十?分无奈,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只?能随遇而安道:“京畿道帝京人士,祖不?名,父梁敬臣。”

妹妹此刻八成也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提一提也就提一提,略微扫兴,但无伤大?雅。

七名殿礼卫依此喊上去,最终由梅砚山传达给小皇帝。

小皇帝可算等到了这个环节,他的身高过于短小,努力?伸长脑袋朝台阶下?看?,迫不?及待按照教过的流程喊了出来:“舅……廷魁上前回话!”

那兴奋和期待的口气溢于言表。

其他官吏倒也不?意外。怎么?五岁的小孩,你让他老老实实做几?个时辰已属不?易,人家见了亲舅舅,足够避嫌懂事,亲舅舅连中三元,克制之后的天然欣喜若是一点都不?带,成年帝王勉强做得,小孩子又何必多加苛责……

其实朝中之人对小皇帝姜霖大多满意,这孩子目前还看?不?出好坏,总之最大?的感觉便?是他真的是个符合年纪的小孩,无有过于成熟的早慧,也无有嬉劣顽主的迹象,该懂事时懂事,该可爱时可爱,还能对个孩子更多期待什么呢?

于是有些人不过只是笑笑,多少无奈,多少忧愁,唯有自己?知晓。

外戚享有如此尊荣,谁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只?见梁道玄玉立英姿一袭紫袍,缓步上阶,说是贵胄天潢也不过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