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旋涡正当中,风高浪急人心险恶也是应当。”梁道玄理解姑丈的关?心与警惕。
“你意识到这个,是好的,我从前就是意识的不?够,我家老爷子给我直接送去边关?。这是对的,不?适合这里的人,进了皇城和大殿,也早晚有一天会出去,怎么出去,活着还是死的,就要看造化,可是造化谁又能说得清?”崔函语速快,噼里啪啦,像案板剁肉,“她要是有不?对劲,你要及时抽身,在这之前,给自己留条后?路。至少此时此刻,你是不?用怕的!咱家就是你的后?路,出了什么事,你姑姑和我都要保着你!可玄儿啊……越往后?,你的地位越朝上走,一个承宁伯府就不?够了。”
这是真正的金玉良言,梁道玄眼眶微热,重?重?点头:“我晓得厉害,不?会贸然。后?路也会思考。这些年京中看似平缓无波,实际是权责始终未曾偏移,一旦有波动,太?平便要一去无还。我并不?想如此,可是太?后?和官家势弱,孤儿寡母,我怎么说都是哥哥和舅舅,不?能坐视不?理。不?过姑丈放心,我不?求那么多富贵和权势,我只想让他们?度过这段艰难,让官家成为一代明?君,旁的东西……也不?是我能肖想。”
“玄儿有大志!好!男儿便该如此!”
崔函重?重?一巴掌,像小时候似的拍打梁道玄的肩,力道却是控制过的,粗中有细,使人温情涌流。
“姑丈,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
“说啊。”
梁道玄将今日?见闻,告知崔函,后?道:“姑丈早年是在这京中承宁伯府长大,三?十年前,威宗入京继位,算算时日?,孝怀长公主?已?然出生,先帝已?是东宫之主?,姑丈应该知晓长公主?的疯症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只是因悲悯和好奇所生的疑问,却不?成想,崔函的眼中竟见恍惚,许久才回应:“这些事,并非姑丈不?肯给你细细掰开了讲,替你解惑,只是,我知道的实在有限,能说的,也都是他人口?中之词。”
梁道玄何?等聪慧,姑丈一句话便听?出为难之处,若真是皇家秘辛,他也不?是非要逼姑丈给他实话实说,人人都有为难的理由。
“姑丈,这是不?能说的缘故么?还有什么疑案不?成?若是牵扯太?多,不?说也无妨。咱们?喝了茶,早些休息吧。”
“哎,不?是,姑丈有什么会不?和你说?不?许像你表哥,凡事都谨慎得不?成样子,得有些胆魄和决意!”崔函摆手,“就是秘辛,才要提前告诉你,好让你明?白帝王之家的险恶,今后?有所准备!可我是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遇见长公主?……有些惊异倒是真,其实,长公主?从前是个聪慧可爱的小女孩,比我小几岁,宫中宴饮,老爷子带我去过几次,我还见过她,有点吵嚷的娃儿,还能记起来些她的模样,额头点着金箔,小小年纪就爱戴个金步摇……”
“长公主?不?是先天疯症?”梁道玄心头一震,语气都跟着快了起来。
“当然不?是,她是先帝做太?子时的掌上明?珠啊……”
崔函起身,叹息着踱步,再坐回来时已?想好措辞:“威宗在位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十三?四岁,顶讨人厌的年纪,老爷子年纪大管不?动,一不?做二不?休,给我送去京郊八大卫所的驻营做小卒历练,我两个月回一次家,那年刚入冬,先帝……就是太?子殿下,奉旨代圣巡视京畿,带走了大半营中的将士,我年纪太?轻,轮不?到这样的差事,便给了假,回去家里。谁知那天,帝京所有大门紧闭,人进不?去,消息也传不?出来,我只好先回营中,过了两日?九门重?开才顺利入京……”
“发生什么事了?”梁道玄追问。毕竟帝京闭门两日?,大概只有非正常死皇帝才会发生。
“我急吼吼回家,老爷子给我关?在府内,让我不?许去找狐朋狗友,当什么都不?知道,其他家里人也不?许有半个喘气的出府。可是,我哪有那么听?话?在军营混久了胆子也大,好奇的心痒痒,那天听?说有个老爷子过去的部?下偷偷走偏门进来,我便挤在老爷子内室的夹墙缝里偷听?,谁知却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深吸一口?气,崔函缓缓闭上眼。
“我没听?见前头,瞧瞧去看,先听?见我那位叔叔铁骨铮铮一个汉子,却跪在地上,头碰着老爷子的膝盖痛哭,他说,他心里难受,杀过那么多贼寇,早不?怕血和死人,可那天看着太?子妃和皇太?孙被皇帝命禁军活活打死,他这几日?都在做噩梦,梦见太?子妃死前凄厉的诅咒……”
梁道玄惊得从椅子里站起来:“太?子妃欧阳氏?先帝的发妻,是威宗,是先帝的父亲下令杀死的?还有皇太?孙,先帝的嫡长子,也是……”
即便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听?着也让人毛骨悚然。
崔函沉重?迟缓地点头:“是的,你想得没错。威宗亲自下令杀了自己的儿媳妇与孙子。”
梁道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呆呆坐回椅子里。
“据那位叔叔说,他本是北衙禁军司当日?伴驾随护的校尉,正在宫中巡逻,官家却突然起驾出宫,他也随职跟到了太?子的东宫……太?子当时还在循行归来的路上,官家去东宫时,正撞上皇太?孙在宴饮玩乐,雷霆大发龙颜震怒,便命人杖责,口?谕是代子管教不?孝子孙。”
“那时候皇太?孙大概十五六岁,也不?是消停的年纪,威宗作为爷爷管教,无有问题。可如若只是管教,就不?会死。”梁道玄觉得这其中有很难说清的预谋嫌疑,他想得很深,但还没听?完故事,不?好说出来。
“禁军领旨执法,官家觉得打得太?轻,扬言要治罪给行刑的军士,他们?不?得不?下狠手……打得皇太?孙晕了过去。欧阳太?子妃此时已?跑来求情,慈母哀哭闻者?伤心,谁知官家非但不?听?,仍要继续杖责,太?子妃哭哑了嗓子,磕破了头,最终在皇太?孙没有气息后?,状若疯魔……咬掉了按住她的一个禁军的手指,扑在已?有半身打得血肉模糊的皇太?孙身上,以?恶毒之语诅咒谩骂……她说,官家是妖魔,弑亲杀戮,得位不?正,今后?他们?姜家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要为这染血的龙袍你死我活,最终一个不?留,断子绝孙……”
说这样大不?敬的话,崔函也是声音越来越小。梁道玄听?着心口?似有重?物,半晌说不?出话。
“后?来……太?子妃欧阳氏,便也打死在她儿子的尸身上,还是威宗盛怒之下,亲自动手……太?子……也就是先帝,他循行归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两具尸首……还有他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因目睹这一切,已?然彻底疯了……可是官家对外?下旨,欧阳氏与皇太?孙谋反,现已?伏诛,二人移出玉牒,废为庶人。”
先帝没有疯,不?知是神佛仁慈还是残忍。
梁道玄虽在屋中,却仿佛闻见腥气扑鼻。
崔函面色不?忍,叹息再三?:“所以?,孝怀长公主?就是你所见的样子。我本不?该启口?说这些的,但你既然问了,我想了想,让你知道帝王之家争斗惨烈,也是好事。毕竟……往后?你的路,都是要在宫中走的,科举无论?结果如何?,国舅却是实实在在,无非官职高低罢了,要牢记,天威难测。”
威宗未必是没有理由,可是他的理由和给出的结论?,却是南辕北辙,纯属泼污之语。
这样一来,先帝的种种古怪,便有了解释,御街甬道上见了禁军便惊叫失控的孝怀长公主?,也有了缘由。
“孩子啊……”讲述过后?,崔函也被这惨烈的记忆淹没,许久回过神,拉起梁道玄的手,重?重?拍打,“一定要保重?,明?年科举,既要全力以?赴,争出明?堂和一口?气,但也要小心,小心有人为了权力,去做六亲不?认的真正疯魔的鬼怪。”
第25章 第25章 青本胜蓝
第25章
长谈后的这一夜, 让梁道玄失眠的,不是姑丈口中的妖魔鬼怪,而是另一种更柔软的感?情。
第二日晨起,冷清清的露珠挂在窗外新绿的老树枝头, 梁道玄望了一会儿, 才?更衣入宫。
因太后懿旨, 为?让小皇帝姜霖可以常常亲近舅舅,梁道玄入宫无需奏请,执太后赐下?的禁内令牒, 通传秉明,即可穿过一道道高墙。
午前,太后梁珞迦在中朝仪英殿,代年幼的圣上召见政事堂的大?人们, 真正的皇帝却因被叫醒而一脸不高兴, 用?过早膳, 被十来个紧张兮兮的宫人簇拥着, 在建章殿内哭闹。
梁道玄还没走过正殿,就听见小皇帝姜霖的嚷涕声,领路的霍公?公?低语道:“一大?早圣上就不大?乐意?,好几个人了也哄不安宁, 太后又朝政要顾虑,幸好国舅大?人来了,您快请一步,这样一直哭, 嗓子?可怎么好……”
霍公?公?和沈宜一样,都是四平八稳的个性,今日却有些?急了。
“圣上为?什么这样哭?有什么缘故?”梁道玄听这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声, 仿佛不大?像是简单的小孩无赖撒泼。
“今日晌午前,圣上要到敬德宫学?认五谷,许是今年春日气候不好,外面冷津津的,圣上穿戴好却怎么都不肯出门?了。”
“我知道了,有劳霍公?公?。”
像上一世梁道玄所了解的,全部小孩子?都要从学?习看图识物培养社会认知能力,如今这辈子?,孩子?们也得通过图画或是实物,完成这一幼年的教学?任务。
外甥姜霖是皇帝,他的“看图识物”会比较与众不同。他优先要学?会分辨的各种祭器礼器与祭祀天地所用?的五谷,以及识别列祖列宗的画像。
枯燥无趣至极,如果是梁道玄,他也想哭。
敬德宫是皇城内悬挂供奉姜氏诸位帝王画像的地方,对小孩子?来说过于阴森可怖,姜霖已经去过几次,很是抵触。
听妹妹说,自己?这小外甥年纪不大?,是有些?倔脾气的,梁道玄进到内殿,只见孩子?哭得满面泪痕,脸色红涨,很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