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王姜熙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也上拜道:“陛下纯仁至孝,心可表天低,然外戚之乱,自古无不侵朝动祚,请陛下饶恕梅宰执一时口快,也请谛听众臣的纳谏。”
姜霖到底还?是?年轻,气涌如海之时,并不能沉下心来辩驳,梁道玄却忽得笑了:“原来,诸位同僚所指,竟是?我引逗陛下不误朝政,太后偏私外戚,可是?诸位真?的不好?奇,陛下与我,当真?只是?出?游?这出?游又是?去做了什么?”
“国舅不会?说是?在体察民情吧?”梅宰执冷笑。
“倒也不是?民情,查案而已。”
“查案?”梅宰执几乎要把自己逗笑了,“刑部和大理寺长官皆在此殿,倒可以问问,有何等大案要案,陛下放心不下,不与臣工商议,却要同家?舅一道微服出?宫?”
梅砚山到底不是?寻常人物,字字机锋狠辣,自己这些人便是?臣工,梁道玄也是?正儿八经科举状元出?身?的朝廷命官,到他口中,却一口一个“家?舅”。
岂有此理。
姜霖怒意已上了眼眉,梁道玄却变得愈发不紧不慢,道:“此案早年刑部和大理寺确实也查过,不过却只是?断头案,没了尾。谁料天网恢恢,前两年却出?了线索,走访下来竟有些奇情与隐秘,臣是?凡事?不敢擅专的,即便是?家?舅,那也是?国舅在家?舅前,问了陛下的意思,请了旨意,方才继续探访,不料路上遇事?,耽误早朝一次,就引来你们二?位这样非是?人臣的责难。”
梁道玄才不打算给两个人再度组织语言的机会?,接着道:“倒也是?,难得的良机,陛下不在,太后病弱,你们岂不发难?至于案子……你们可还?记得崇宁二?年科举,殿试当日,有刺客混入考生当中,于禁宫行?刺?”
梅砚山和姜熙都愣住了。
崇宁二?年科举,便是?梁道玄一朝扬眉独占鳌头的那次。只是之前风波极大,他险些遭人杀害,多?亏如今堂上的沈宜内侍和禁军,加之梁道玄自己拼死抵御洪福齐天,这才留下一条命,竟也没误了殿试,最后鱼跃龙门,一朝状元及第。
这事?人人都知道,那行?刺者,乃是?一位蒲姓内侍的养子,因?养父获罪,心存恶念,借着殿试的机会?,不惜以命相搏,意欲报仇。
他大概是?觉得,想?报复殿试时禁军层层包围的太后太难,但是?太后亲兄当朝国舅梁道玄却是实打实跟着一众殿试考生走入宫禁,机会?难得。
这事最后坐实了其报复之意,人已死去,戮尸后结案。
“此案已过十余年,不知还?有何可查?”梅砚山质问梁道玄。
“即便过去十余年,然而终究于禁内大逆,若有余党安在,谁知哪日不会?再起?波澜?若是?再危及太后于陛下,在座诸位岂不万死难辞其?咎?”
梁道玄最会?给事?情上强度,其?实他也知道,蒲公公养子行?刺,多?半也是?觉得不能杀太后,杀太后的兄弟也是?一种报复,然而他只是?国舅,在宫中对他有所谋害,可以说实在谈不上什么值得今日一说的事?情,但如若上升到对太后和皇帝的危虞,那便是?天字第一号要事?,谁也不能说什么。
果?然,梅砚山和姜熙都安静下来,有趣的是?,姜熙的安静,伴随着一种古怪的神情。
梁道玄心中冷笑,面上却平静:“前几个月,京郊西山慈定寺出?了一个案子,寺内有位年长的和尚,法号法明,竟杀死寺内一年老火工沙弥,中京府办案缉拿其?归案,三审后议定,却在其?中发现证词有所蹊跷,于是?交由刑部再审。原来法明和尚乃是?慈定寺主持,火工沙弥却以其?旧过要挟金银,其?不堪扰,故而杀之。”
这事?细细听来,实在是?不及一朝天子亲自过问,梅砚山已有不耐之意,谁知却瞥见身?旁洛王姜熙,不知何时,已是?面色惨白,全无血色。
迟疑之际,梁道玄已唤出?一人继续讲述。
此人正是?当年和梁道玄同榜的探花陆春和,如今他已是?刑部员外郎,此刻朝前一步,全无了殿试那日的青涩,沉着向皇帝躬身?而拜,才道:“秉明圣上,诸位大人,国舅所言属实,此人供词中承认,当年天候不利,水灾侵扰,各地入京举子无不造忧,幸得陛下与太后庇佑,赐住京郊佛寺,才得以安心功名,为朝尽忠。当年殿试行?刺一案凶手蒲安寿,正是?蒙恩暂住在慈定寺中。”
当年,他也是?住在慈定寺之一的考生,与蒲安寿颇为投契,一直以来,他都不知为何那样平和善意的一人,竟成了入宫行?刺的凶手,今日,陆春和在此放声,心中感慨无限,却已是?水落石出?:“原来曾有人,与慈定寺主持法明私交,私会?蒲安寿,唆使其?忤逆行?刺!”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姜霖掩饰着心中的愤憎和快意,看着梅砚山一字一顿道:“朕想?问梅宰执,不知涉及朕与母后安危之事?,值不值得朕亲自跑一趟?”
梅砚山不敢接话,此事?他早已忘却,不知为何如今国舅和太后却翻出?旧账。
难道说……
“当年蒲安寿确实因?养父蒲公公落罪心怀怨怼,但所求不过是?自己考取功名,差出?事?情原委,好?报答养父恩养之情。谁知,法明主持却带着一个知晓当年事?情的人,来到正在备考的蒲安寿所住斋房,以言语误导,扭曲实情,致使蒲安寿以太后为恨,怀揣恨意入宫,此事?原本无人知晓,但天网恢恢,那日火工沙弥正为每个考生的斋房送炭火,无意得听,故屡屡要挟钱财,法明主持多?年受胁,终忍无可忍杀之,这些都有供词,可作呈堂。”
“唆使之人是?谁?”
梅砚山出?言。他心中震动,事?情已经完全不在掌握,岂止梁道玄竟准备如此万全。可见他们之意,这也不是?临时起?意的说辞。莫不是?此案另有洞天?
既然拿到此处说,又是?皇帝和梁道玄的手笔,此人自然非比寻常。
陆春和看向梅砚山,缓缓移动目光,转向了在他身?边的洛王姜熙:“勾结法明和尚,唆使蒲安寿之人,正是?洛王殿下的乳母施夫人。”
第143章 第143章 兴会百感
“现下禁军已将洛王府严封, 洛王有涉谋逆,事?关重?大?,请陛下旨意,彻查此事?。”
梁道玄向姜霖拜言, 殿内鸦雀无声。
梅砚山正欲开口, 却见徐照白不知何时, 已然跪下,自袖口取出一封信来,长稽:“臣请奏, 当?朝宰辅梅砚山,通书洛王,因其与臣下有师生之谊,故拉拢交待, 兹事?体大?, 臣因恐不见圣颜, 今日圣上临朝, 臣则呈上,还望陛下明鉴。”
梅砚山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自己最器重?的弟子,将自己的手书,呈交给沈宜, 再由沈宜转交到小皇帝姜霖手中。
梁道玄看着他,发现一个人的目光可以在短暂的时间内起出千般变化,从愤怒到憎恨,再化作?钦佩与悲伤, 最后,凝结出一种令人诧异的平静,犹如死亡提前降临。
徐照白今日终于扬眉翻身, 而他,并没有得偿所?愿的狰狞,与其说平静,倒不如说仿佛已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此时今日。
姜霖早知母亲和舅舅是?如何神机妙算,但到了最后,他心中并没有得胜的狂喜,梅砚山从前待他,也如长辈,只是?后来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一个即将亲政拥有权力?的帝王,也总归不会再像孩童一样烂漫可爱,此时梅宰执正看着他,欣慰和绝望同时出现在衰老的面庞上,姜霖忽得难过,又忽得慨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如果不是?梅砚山步步紧逼,他又何尝不能得到善始善终。
舅舅曾经对他说过,权力?仿佛暗潮,你以为自己乘风破浪,却不过是?被其引逗,早已带至深渊之上。
姜霖深吸一口气,再看一遍书信,拿出帝王在面对皇权挑战时应有的尊严:“朕襁褓之中登临大?宝,尔等受先帝托命,却如此大?胆,有辱先帝,辜负遗诏,行大?逆之举,罪不容诛!来人!”
接下来,便是?无人哭求的沉默,紧张弥漫,这?是?姜霖人生中最沉重?也最激烈的一次朝会,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结束。
……
“孝怀近些日子有些咳嗽,按道理?还没到秋燥的时候,太医看了,说是?有些肺空阴虚的缘故,霖儿虽然忙得也是?日日两三更天才睡,但每日都去看看他姐姐,他也许像他父皇一般,在公?主那里,才有些许平静。”
“霖儿再有帝王的心胸,可内心,仍然眷恋亲情,梅砚山幼时也教?他读书,他也亲近过,他的马术骑射更是?姜熙手把手传授,告过先帝,斩了他们?和党羽,到底霖儿还是?有些怃伤。”
梁珞迦在自己的寝殿内只穿家常的衣衫,她前几日去告了先帝陵,斋戒三天也哭了三天,回来虽没病,却还是?有些疲倦,梅砚山与洛王姜熙一党证据确凿,定罪殒命,缺了两个辅政大?臣,近日朝中自然事?忙,她本要出面,谁知姜霖主动表示该他担当?的时候,断不能再躲在后头,梁珞迦欣慰,但也有些伤感。
“你我谋划,终究没有白费,只是?后面还有后面的事?。”她长长叹息。
“洛王府,还是?我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