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照白颔首:“正是这个道理。但德宗皇帝后期最宠爱的蓝贵妃。其母乃是皇族郡主,鲁陵王身上?有更纯正的皇家血脉,他的背后是皇族众位叔伯撑腰,天然的血脉在此?成?为一个个无形的死结,早已将擂台铺陈完毕,接下来便是捉对的厮杀。”
徐照白的声音愈发沉郁,姜霖的心也跟着?下沉,许久他才道:“外戚与宗室……都是天子身边最亲近之人,怎能如此?呢?”
在他心中?,外戚就是舅舅,舅舅就是外戚,外戚比真的姜氏血脉还要亲近,若是到了让他真做选择的时刻,他一定会比德宗皇帝为难百倍且痛心致死。
也是听出了小皇帝在言语中,将外戚和?宗室相提并论,俨然同样的近密,其中?所包含的意味,不言自明,在小皇帝眼中?,梁道玄未必不如宗室同姓,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徐照白听出此言自然流露的深意,却?也不动声色,只做自己师范该做之事,说?该说?之话,他缓缓阖上?实录,恳切道:“陛下近日所见,不过九牛一毛,今后仍有千难万险,但务必以江山社稷为重才是。太后已定了后日选后,再择吉日大婚,陛下若能明年元月亲政,便要早些做好预备,负山戴岳,引重致远,终究是帝王之责。”
“朕明白,多谢师傅提点,朕不会再随意抱怨了。”姜霖觉得?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至少徐照白这番话里头是有好意劝慰的,他不能一辈子躲在母后和?舅舅的袖子下面,时不时露头说?句没有分量的话,舅舅和?母后是他的坚实后盾与臂膀,但最终要承担天下万钧的人,仍旧是身为帝王的自己。
“陛下圣明。”徐照白笑而拜之。
姜霖看着?眼前这个与梅砚山和?王希元全然不同的辅政大臣,忽觉为什么皇帝难做呢?还不是天底下的聪明人都在眼皮下面,一个字一个字都能掰出意味深长来,当真不知如何举重若轻。
这样想着?,他便动了试探的念头,笑道:“其实这两日,我还以为师傅要为选后之事避嫌,不来教朕,不过师傅从来都是磊落明光的君子,家事是家事,朕读书?却?不能混作一谈。”
他所提及,乃是徐照白独子的长女徐玉淑后日入宫待选之事。
姜霖想听听徐照白对舅舅的安排是何想法。
谁知话音刚落,就看自己原本?渊渟岳峙的老?师忽得?跪下,声音颤抖,连连叩首:
“臣恳请陛下,勿要择迎臣的孙女入宫为后为妃,臣自草泽出身,已然备受眷顾,今能与陛下共论千古之言,实乃皇恩浩荡,然而?蓬荜之门不敢荣攀恩泽,臣家晚辈,资质粗陋难堪大任,还请陛下明鉴。”
这唐突的话让小皇帝姜霖楞在当场,他该怎么回啊?
说?好的没问题朕明白了,那这也没问过母后和?舅舅的意思,万一这是试探,自己的回答也太唐突了;
如果说?万万不可我就是要选,那万一徐家的小姐没有选中?,他怎么交待?
更何况徐照白这样说?的用意是什么?又为了什么?
幸好,他是接受过舅舅语言艺术教育的孩子,又继承了母系一支的心思诡谲,稍一动脑,立即用肖似母亲的那双圆润眼眸流露出焦虑伤心疑惑和?备受打击的模样,颤声道:
“难道……徐师傅不愿意与朕结下姻亲,恩上?加亲么?”
舅舅曰:反客为主,是话语主导权争夺的终极目标,回答不是问题的问题,不如抛出一个在道德和?身份上?同时具有制高点的疑问,以柔克刚。
徐照白愣住了。
这是姜霖从来没在自己老?师脸上?见到过的奇异表情,尽管只有一瞬,很快,徐照白立即哀言道:“正是臣重视与陛下主臣之谊,才不愿以草莽家眷婚配陛下。”
好快的反应!
姜霖拿出十二分警醒,径直走出座位,扶起?了徐照白恳切道:“朕已将此?事全权交给母后舅舅择选……好在母后还没生朕的气,愿意同朕说?话,母后的意思是,择后当择德润明达之女,出身臣家亦或贵戚都不必拿来考量,有载物之德行和?配天之心性才是上?上?。朕年纪轻,不懂内外兼顾之衡,多亏母后照应,才不至于失礼于诸位辅政的老?臣面前,今日让师傅惶惑,真教朕自责……可师傅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小皇帝说?话的方式,俨然第二个梁道玄,徐照白已有了措手?不及,不会第二次再迟疑,可不等他开?口,姜霖却?又飞快接道:“师傅家的千金如何,还是让母后看过再议,朕这时候若是允了师傅,外人未必知晓你与朕君臣师生交心若此?,反倒以为朕疑心师傅,君臣离心,倒让人游思妄想,平白生出事端来。最重要的是,朕不忍心师范这样忠正之臣因此?等无私之言造人拜高踩低,若旁人以为朕轻视师傅,一来会使人误以为朕无尊师之德,难堪基业,二来也是师傅教人轻贱,朕实在不忍。师傅且请安心,太后向?来慧眼如炬,朕信不过旁人,也不能信不过母亲。”
如此?左右逢源妙理连珠的话,让徐照白不免有些恍惚,望着?小皇帝那纯真且真挚的笑容,宛若总是笑得?尔雅温文的梁道玄,别无二致。
“那臣……唯有谨遵圣意。”
徐照白不动声色,行礼拜谢。
第127章 第127章 穰穰满家
“朕和他杀了几个来回, 半点?亏没吃!”
“这么厉害?”
这是小外甥今天第七次提起自?己和辅政大臣有来有回试探没有吃亏的对话,梁道玄听得?眯起眼?睛笑不拢嘴,小皇帝姜霖则手舞足蹈,俨然还是那个七八岁的少年。
“朕学得?是舅舅的做派, 自?然不会?落人下风, 要是真有失措, 丢得?是舅舅的脸面,朕如何肯?”
姜霖笑得?圆圆的眼?睛都眯出细细的弯线。
梁道玄不愿扫小外甥的兴致,没有说其实你已经暴露给徐照白他想知道的信息啦, 只是不住夸赞:“陛下是太后的儿子,自?然是不会?错的,我家这点?本事,当?然都能随了去。”
对于徐照白找小孩子套话的行为, 梁道玄非常不快, 可是转念一想, 今后朝堂上?所有人怕是都要等着套他外甥的话, 自?己又心下焦虑,知晓这是帝王必不能少的一课,不能再心软了,可正欲开口, 却见小外甥忽得?沉静下来,方才的欢快转瞬即逝,眼?中蓄满了无奈的愧伤。
“舅舅这些年,日日同?这些狐狸成?了精一样?的人混在一处, 说得?每个字,讲得?每句话,都要深思熟虑、困心衡度, 这样?的日子,当?真难过极了。”
“这是哪里的话。”梁道玄立即换了说辞,心疼得?双手压住外甥肩膀,安抚道,“陛下方才还说我擅长这个,那舅舅自?然不会?为此多多费心,又是为了自?家的妹妹和外甥,无论如何也是甘之如饴的,怎么见外出这样?的话来?可不能这么说,舅舅心里乐意着呢。”
然而孩子大了,已然即将?成?年,终究不是说什么信什么的稚龄幼童,只见姜霖缓缓摇头,定眸而望,端重道:“不,不是的,朕不是顽童了,舅舅是怎样?的人,朕其实这些年早就清楚。舅舅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超凡逸骨,世间罕有,本应潇洒尘寰无牵无挂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可现如今却在朝堂上?勾心斗角,这是为什么?”
梁道玄惊得?说不出话,只见姜霖拂开他的手,走向?窗前,殿外月色清冽,凉意沁人,可黑夜当?中,唯有一盏盏幽幽的宫灯摇曳,星辰缄默中,月色再亮,也仿佛是苍白死?亡的烛火,全然了无生气。
“舅舅是为了朕,为了母后,才不得?不过这样?的日子。”
姜霖闭上?眼?,缓缓说道。
“你们是我的至亲,我的家人,我做这些,没有半点?怨言。”梁道玄为自?己分辨。
然而这个解释实在虚弱,姜霖回过头来,望向?他苦笑摇头:“天底下的事,确实大多人要求个心甘情愿,但如果没有朕没有母后,舅舅还是承宁伯府尊贵的表少爷,早早与舅母成?亲,或许表弟表妹年龄都要比朕还大些,舅舅是富贵闲人,莳花弄草,布园设景,家中和美无边,好过今日百倍。舅舅,朕不信这些年如履薄冰时,没有奢想过这样?的生活。”
说一点?也没有设想,那是不可能的。
但梁道玄也清楚,自?己为何来到这里。
然而今日,孩子难得?敞开心扉,他暗暗叮嘱自?己不要急于辩解,听听姜霖真正的心声?。
“舅舅顾念亲情血缘,当?然也是如此,不过朕知道舅舅和母后家中情形,也知道外祖何等不堪,舅舅当?年一走了之,理都不理我们母子,那也是天理昭彰,无有可置喙的。但舅舅却留下了。在舅舅心中,其实真正的血缘远不及后天的因果,朕瞧得?出来舅舅心中的天平。您帮着沈宜行逆伦之事,正是验明此点?。所以?舅舅当?初,倒不是多渴望一个妹妹一个外甥,多渴望心中有个家庭的归属您已经有了幸福温馨的家了,不是么?舅舅是心软了,怜悯朕,怜悯母后。”
姜霖这些年听从梁道玄的话,做了一个善于观察善于分析的好孩子,而他观察最多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的亲舅舅。
今日所说的话,他心中早酝酿了许久,明日即将?选出他的皇后,大婚和亲政在即,他需要说出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