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1 / 1)

正巧前方有人问押来的粮食怎么搁置,关仓小吏不敢随意处置,梁道玄抬腿边走,这时?县令才如梦方醒,猛地?拽住他袖口。

“……州府衙门说,峨州官场出了大事……所以御史才下来要彻查……且御史大人是政事堂的大官,怕是要搅动天翻地?覆的……”他边说边擦汗,声音越来越小,“州府衙门让我们不许随意收拢峨州灾民?,万一引来麻烦,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别招惹麻烦入峪州,谁招惹的麻烦,到时?候谁去平息……别指望州府出力……下官不敢……不敢忤逆……”

梁道玄并?不意外这个回答,只道:“你既然?实话实说,御史大人也不会置之不理,粮食你先分派,不过二百人,县廪的储备够用?,我们大人会额外修书?一封调配人手和赈济安置这些?人,旁人问起,你就说是御史大人的意思,明白了么?”

经?过这样一说,县令才勉强镇定下来。

在觚关的半日略微耽误行程,山路难行,出觚关只剩一个官驿,未免夜赶山路的诸多不测,加之徐照白要写关于觚关和峪州对灾民?处置不当的折子,一行人便在此停驻一夜。

照例,徐照白入住官驿最大一间客房。夜深后,他叫了最后一轮夜茶,老榆木桌台上散着刚写好?的公文与御史印信,两支官窑青的茶盏里,剩余的茶汤被?烛光耀成淡淡的金色。

“世伯,我改好?了,你看看这回行么?”

潘翼笑着双手递上文书?,口渴难耐,又?自?己?斟了满杯的茶,再续水一回。

徐照白已换了常服,认真浏览后,含笑点头?:“这回算是有些?模样,我再润色润色,你早回去休息吧。”

“不急,我看看您是怎么改的,好?好?学?学?这文书?的门道。”潘翼这时?才有一股年轻人的朝气,笑得也格外亲厚,“外公让我跟着世伯出来见世面长阅历,难得的机会,我若不争气,岂不让外公失望?”

徐照白在烛火下竟有些?感慨,示意潘翼挨着自?己?坐下,温言道:“老师疼你比疼自?己?几个膝下的孙子多一些?,他老人家时?长对我说,他的几个孙子都是不成器的,能?守住家业倒不错,唯有你,真正有几分像他,你能?有这个新,老师定然?欣慰。”

“那是外公偏疼我娘,爱屋及乌罢了。”潘翼笑过后,给徐照白也斟茶递去,殷勤道,“要说外公最器重的,还是世伯,不然?这差事也不会交由你来办。我原本以为只是到地?断案,谁知半路就有岔子,这些?地?方官,欺上瞒下,好?不混账!多亏今日梁少卿机敏过人,一句话就让人交待了实情。”

“地?方衙门和我们京中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徐照白饮茶后倦怠也稍有所缓,“你没外任过,不知地?方官吏个中门道,这次正好?也见识见识,学?一学?对付这样地?方官的手段,将来你在大理寺,难免要跑进跑出办案取证,没有些?手段只有一腔赤诚,是断然?不够的。”

潘翼听得认真,两手捧着茶盏,一时?出神,想了片刻才回道:“可我不甚明白,这地?方的官吏,为何要敷衍朝廷?那些?赈灾的粮食又?不是银钱,贪下来才有多少?”

朝廷单给峪州播发的赈灾物资很少,这是实情,一方面是朝廷始终鼓励本地?治灾,收拢本地?灾民?,避免离土离乡造成的人口佚散和隐匿户口,一方面是峪州也确实过不来太多灾民?,无需多用?。这些?粮食别说州府官吏,便是本地?一些?大户,可能?都看不上这少少的口粮,谈不上恶意侵贪。

潘翼理出的思路也是他的所见所思,有一定道理,然?而徐照白并?不急着反驳,只笑着看向他道:“我们先不辩这个。出发前,我的老师你的外公要你多观察梁少卿的举动,多向他的学?习,那么我问你,今日你观察到了什么?又?学?到了什么?”

第72章 第72章 苍然翦翦(四)

这个问题实在简单, 提起来潘翼眼睛就要发亮:“梁少卿这叫敲山震虎!他威吓在先,让县里畏惧,交待实情,先做了峪州的反叛。”

然而徐照白听罢低头一笑, 连连摇头:“傻孩子, 真正让县令交待实情的, 可不?是威吓,而是利益。”

潘翼眨眨眼,显然没有理解此?言深意。

徐照白起身?拍拍潘翼的肩, 将加盖好的印信收进随身?带锁的木匣:“朝廷和地方之间的蚌鹬相持,也是利益之争,这县与州,不?过是朝廷和地方的翻刻。一个罪状犹如惊雷, 落下来前?, 低矮的花草都希望身?边的高树代自己挨过雷火之劫, 恨不?得缩进土里。可高树也希望火势避开自己, 直落地面,好避开灭顶之灾。觚关县令官职虽小,却并不?蠢笨,他蒙混过关, 到头来两边责问,他都说不?知情来推卸责任,各不?开罪。”

“可梁少卿却告诉他其中厉害,要他知道这事必要有个主责, 他为求自保,自然推诿得一干二净?”潘翼并不?蠢笨,只是他母亲是外公最疼爱的小女儿, 他幼时也享受了得天独厚的一份倚仗与天伦,于人心利害上欠缺了些经验。

如若不?是他执意违背外公的安排,硬要去?大理寺成全自己儿时惩恶扬善的梦想,或许这次行?程也不?会?有这番提点和学习的机会?。

因潘翼也算徐照白看着长大的晚辈,知晓他的个性与经历,于是温言引导:“这只是其一,其二是梁少卿以利益分化?,再以利益诱导,让县令以为交待后便可无罪,一干二净的诱惑实在太?大。”

“所以这就是我方才所问的为何敷衍朝廷?”潘翼此?时颇有醍醐灌顶的拨开混沌之感,边说边徘徊踱步,“这赈灾的银子根本不?是利益所在,真正的利益是,地方的衙门以为咱们来是查大案,不?想牵扯进来担责任惹麻烦,干脆不?管灾情灾民,和自己撇清关系,在这一点上,整个峪州本是上下一心的。但谁知梁少卿慧眼如炬,看破此?节,让县令推诿出真相。”

“其实……也不?全是,梁少卿此?举,倒不?单单是为了真相,而是想让峪州打?开关门,收容百姓。”

“此?话怎讲?”

徐照白举起一封已?押了官驿与自己御史循行?之印的信:“梁少卿写的这封信,是要寄到州府去?,州府收到为了撇清关系,会?把责任都推给觚关县令,两方相互推诿,都不?敢怠慢灾民,生怕坐实罪状,这样一来,灾民不?但不?会?被?搁置一旁,反倒会?成为两方争抢的对象,一时想来衣食无忧。这边是他真正的用意。”

一席话语,让潘翼许久说不?出话,再开口?时,钦佩口?吻也不?免夹杂些许惊叹:“怪不?得……临行?前?,外公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务必对梁少卿尊重有加,多看少言,不?懂的,就问世?伯你……原来是这个用意。”

“他也值得你多学学,抛开别的不?谈,此?人心机之深沉,心智之广达,均难以估量。你这辈里……恐怕与我同辈的,也都逊色他一筹。”

徐照白的话让潘翼一个激灵:“所以外公才这么忌惮?”说完,他便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又?补充一句,“可外公还让世?伯你去?他参加他婚礼,送了很厚的礼,也不?能说是忌惮吧?”

徐照白笑了:“总不?能当?朝国舅的婚宴,政事堂一个人都没有到场,这岂不?是告诉旁人我们势同水火么?况且也还没到这个地步。太?后的面子,要给的。”

潘翼潜神默思后,似有察悟,只以点头回应。

……

第二日晨起,天色未见其亮,一行?人便动身?赶路。

潘翼不?住地打?呵欠,惺忪睡眼挤出泪花,整个人在马上摇摇晃晃。

其实梁道玄也没睡踏实。

昨夜他在脑海中整理了目前?所持的线索,发觉除非第一现场和第一证人出现,否则他很难去?判断此?次决堤罪魁告发的真伪。

然而他千里至此?,距离慈鹿江决口?已?有六日有余,若定阳王无辜,地方官吏联言诬告,那怕是证据早处理得差不?多;如果?定阳王罪有应得,反之亦然。

总之第一现场已?经彻底消失,想明察秋毫,就得费些心思。

潘翼又?一声呵欠打?断梁道玄思路,他欠身?欲要关心询问,却见潘翼长大的嘴半晌没合上,一双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梁道玄也顺望而去?,看见了同样一幅景象。

蓝得发白的天空下,死去?的牲畜在用腐烂的躯体宴请食腐的飞虫,它们倒在官道上的一片片水迹中央,周围的泥土湿润腥臭,破碎的树枝树干瘫软在触目可及的任何地方。

沉默后,徐照白开口:“外围的洪水已?经退了。”

他在工部多年,精通水文之事。

“往前?很快就到青宕城了。”地图在白衷行?手上,他熟悉路途,且他们刚刚路过标有距离的里堠,“那里除了西?北地势都很高,大概洪水是由高至低冲至此?处的。”

徐照白点点头,率先拨马前?行?,绕过了牲畜的尸首。

其余人纷纷跟上。

“记一下这里的大致位置。”梁道玄在路过白衷行?时轻声提醒他,“待我们抵达后,徐大人多半会?让人找回此?地掩埋腐肉。”

这是为了防止水灾后的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