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解这个人,想和他成为同类。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有一样的长发吗?
安秋站在料理台边,很轻松就化去了所有血迹。他又用袖子擦了擦桌面,拉来一张凳子,对贝利尔说:“快过来,你的头发就像海藻一样乱,我帮你料理一下。”
贝利尔听他的话坐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秋的手带起许多水珠,有如魔法一般,卷去了发丝间所有污垢。对此几无概念的贝利尔只觉得很舒爽,发丝干燥之后,安秋拿起挂在墙上的一把匕首,将刀背抵在贝利尔颈后。
而贝利尔没有任何动作。
“短发会轻便很多,要试一试吗?”安秋问。
“好。”
一簇簇发丝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安秋的手艺带着他一贯的精巧,平稳得如同年年划过同样轨迹的太阳。他以记忆中的学生为蓝本,为贝利尔剪了一个清爽的、不难打理的短发。
可惜屋内没有镜子,他们一坐一站,面对着堆起雪的窗。人的影子模模糊糊,贝利尔看不清自己形貌如何,他只看出了他们两个都在笑。
夜间雪风大作,呜呜的呼号里传来兽群的骚动。贝利尔同样睡不安稳,他梦到了不久之前,他为了躲避人类追杀、跃入冰窟时的情形。
他觉得这夜就像零度的海那样冰冷、漆黑,远处传来的也不知是冰块挤压还是鲸鱼的声音。即便已经经历了许多次死亡,记忆一次比一次深刻、清晰,但贝利尔还是无法适应这种痛苦。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坠向大海的深处,有虎鲸冲向他,把他当做海豹那样戏耍、追逐。不知怎么,他听见了风声,这声音稍纵即逝,但却割开了他的梦,将他拉回现实。
贝利尔看见安秋刚从门边回来,那一阵风声正是他出去时的动静。他坐在床边,黑暗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障碍。
他们看见彼此,两双眼睛里都有想说却未言的话。
“我小的时候在家乡放羊,休息的时候就抱着一块炭当笔,在石头上画画。我画过雪山,画过山里的湖,画过松林,画过林间的鹿,还有我的小羊。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去了卡利布尔,遇见我一生的挚友。”
安秋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底满是温柔。贝利尔充满了羡慕,他也不知是在羡慕安秋,还是在羡慕那位挚友。
“我来自海底。”
贝利尔对自己的介绍只有这么一句话。
他什么也没有经历过,只有十五具尸体,和这么一句“来自海底”。
“手伸出来。”安秋忽然说。
贝利尔侧身,把手伸出被窝。安秋将掌心朝上,放在他的手掌下面。
“接下来我数三声,你能打到我的手算你赢。三、二、一。”
安秋飞快抽回手,但贝利尔还是飞快打到了他的指尖。
安秋反倒很开心,说:“现在你是玩过打手游戏的贝利尔了。”
贝利尔沉默片刻,他忽然跳起来,将安秋一把拉进自己被窝里。两人闹作一团,在一阵嬉笑过后,贝利尔气喘吁吁笑着,说:“我的心现在跳得好快,我还忍不住笑,这种心情叫什么?”
“开心。”
“这不是你所说的幸福吗?”
“还有一定距离。”
“安,再教我一点吧。”
安秋装不明白,说:“教你什么?”
“什么都好,我不知道的,有意思的。”
“我给你唱歌怎么样?”
贝利尔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安秋怀中。安秋抱着他,胸腔共鸣带来的震颤有些酥麻。
安秋唱的是一首他听不懂的歌。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Il me parle tout bas,
Je vois la vie en rose。
……
贝利尔睡着了,这一次他没有做梦。
晴天来得很快。他们一起背着篮子,坐着驯鹿拉的雪橇,去最近的村庄赶集。
对于山里的人们来说,海豹皮是难得的好东西。在抵达不到两个小时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带来的货换成了别的食物和炭,经过商店时,贝利尔停下雪橇,从里面带出来了一盒铅笔和空白画纸。
贝利尔没有多少钱,他会自己捕猎,这些东西花去了他几乎一半的积蓄。但他什么也没说,把纸笔塞进安秋怀里。
“走吧,我们的鹿该饿坏了。”
安秋这天第一次喝上鹿奶,贝利尔在里面放了些面包和糖,安秋吃完后恨不能把碗也舔干净。
其实他们本可以什么都不吃的,并不会饿死,即便死了也可以重来。只是饥饿感就像睁眼难眠的黑夜一样难熬,驱赶着他们去寻找食物和住所。
饥饿和寒冷是一对孪生兄弟,有此必有彼。
有火炉和鹿奶的夜就不一样了。他们围坐炉边,贝利尔述说着他在海中遇见的惊奇或美妙的生物,那些冒险故事听起来就像海底两万里。
安秋抱着本子,简单地用铅笔描摹贝利尔的轮廓。在习惯油画颜料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拿起过铅笔了,简单的勾勒并不足以显现丰富的层次,笔触即便再细腻,也没有油画河水流淌一般的丝滑。
但它是一切色彩的基础,黑和白,明亮与阴影,物体轮廓的最简线条与局部细化。安秋就像他许多年前坐在桑普拉山的草坡上时那样,描摹着他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