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冷炽趴在阳台上,看它玩弄一只倒霉的老鼠,顿觉自己的担心多余。

于是他挂念的事就只有一件,耿京川联系过几家唱片公司,至今还没有一家给出回复。

他回想起四个人在那些公司里诚惶诚恐的样子,内心忐忑却绷着脆弱的尊严,仿佛第一次被自己投喂的猫。舞台上的英雄气概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所有走进接待室的乐队都像被挑拣的货品,要么被精美地包装,要么被丢进垃圾桶。

半个月过去,冷炽的心气也泄得所剩无几,用他自己的话说,“颓得晨勃都没了”。耿京川乐观依旧,但沉默的时候,冷炽也能看出他的侧脸上带着淡淡的失落。

他抽完一支烟,从阳台回来的时候,耿京川正在打电话。看不出是什么电话,因为他脸上没有表情,声调也没有变化,只是偶尔说声“好”或者“行”。

八成是接了活吧,冷炽想。没有演出的时候,耿京川也接点配器的工作,有时候他也会去串场,替其他乐队不能上台的吉他手干活。这种活没有收入,却能交朋友,能联系到这几家公司,朋友的推荐功不可没。

“哥,”冷炽晃进自己的房间,拎起一把吉他,“我觉得你那段间奏还得改,大二度改小二度,更有一种……什么来着?对,压迫感。我弹给你听听。”

他本打算在排练室聊这个话题,可耿京川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他就想打个岔,切换心情。他把原版和改动版各弹一遍:“就是这么个意思,你感受到了吗?”

耿京川没接话,依然面色凝重,让冷炽心中一沉难道是又吹了一家?

片刻之后,他嘴角一扬:“找身见人的衣服,下午去星空唱片。”

“什么意思?”

耿京川已经笑起来:“还能什么意思?”

冷炽立刻扔下吉他跳起来,扳住他的脑袋,佯装要扭断他的脖子:“操,你会忽悠人了。”

耿京川握住他的胳膊,顺着用力的方向绕到他背后,交换了两人的位置。冷炽后背靠着耿京川的胸膛,反被他箍在怀里。他感到耿京川的鼻尖和嘴唇擦过后颈,热气吹拂着耳垂,一时间世界如同静止。

“陪我一起去吧。”耿京川的双臂收紧,脸颊也贴上他的耳侧。

冷炽心中有一万个冲动想和他接吻,可他笑着转过身,却说出另一句话:“不先来一炮庆祝庆祝?”

耿京川一个背跨把他放倒在地。

星空是业内有名的唱片公司,隔着几条街就能看到它所在的写字楼。阳光被玻璃外墙一反射就变得傲慢扎人,让人自惭形秽。

“牛逼闪闪啊。”

冷炽话里有话地调侃,随耿京川走过自动门,乘电梯上到五十层。

负责接待的是个年轻的女员工,梳着一丝不苟的马尾,被收腰西装、铅笔裙和八厘米高跟鞋绑架着身体,看上去像个刻板的塑料模特。

除了录音棚,器材室和接待室稍微有点唱片公司的感觉,其他地方和普通公司没差别。员工风格也和女员工一样,男的女的都被圈在自己的格子里,要么在敲电脑,要么在打电话,忙着冷炽和耿京川看不懂的东西。

音乐归音乐,生意归生意。乐队负责艺术,公司里只有生意,女员工公事公办的态度也表明了这点。

她敲开会议室的门,长桌边只坐着一个穿休闲装的中年男人。

“赵总,来了。”

女员工把他们引到会议桌,到饮水机边接了三杯水,然后离开房间。

被称为赵总的男人和他们寒暄一阵:“今天只有你们两个啊?”

耿京川点点头:“如果今天能签,我立刻让他们过来。”

“不急,”赵总示意他们坐下,推过去一份文件,“我回去又听了几遍,让底下的人做了评估。”

他看了一眼耿京川和冷炽:“说实话,如果在我们这儿出专辑,你们的作品是不盈利的,我可能还要搭进去一点。”

意料之中的回复。

有些公司只派助理应付他们,有些当场拒绝,星空至少认真对待了。

耿京川翻翻那几张纸,皱眉道:“这些事您在电话里就可以说。”

“我请你过来,当然不只是给老盛面子。”赵总摆手,“我个人很喜欢你们的音乐,也希望能把它做成唱片。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外面那么多员工你们都懂,我就不废话了。咱们今天就是一起讨论,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赵总有思路?”

“我嘛,接下来的话我和许多人都说过。”赵总讲究地放慢语速,“有些人接受了,有些人坚持自己的想法。那些和我想法一致的人,现在混得都不错。个性固然要保留,群众的口味还是要兼顾的。”

耿京川和冷炽默契地沉默。

“你们不用担心,我的意思不是让你们也改唱流行。只是稍微做一点调整,”赵总捏着食指和拇指,“一点点。”

“怎么调整?”

赵总直起身子,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话抖出来:“咱们只需要把太激烈的东西淡化一点,照顾一下群众的接受度,比如那什么乐队的流行摇滚,就很不错嘛。在摇滚音乐里,他们的销量很不错了。你们的形象气质比他们都好,尤其是小耿,长得那么精神,是吧?”

他从手边的一堆文件里抽出一盒CD,封面上印着几个摇滚不摇滚,流行不流行的长发小青年。主唱脸上写满老子天下第一,抬手指着镜头,后面几个人面无表情,或是捂着心脏,或是单膝下跪,看上去都不像正常人。

冷炽脑子里飘过两个字,傻逼。

别说耿京川,卫卫和巴音都不能答应,把自己弄成这样去搞流行,还不如去街头摆摊画像丢不起这个人。

赵总似乎料到他们的反应,又或许是他游说过无数和他们一样的乐手,很快搬出另一套说辞。依然是老调重弹,劝他们向市场妥协。

“老盛的想法和我一样。你们看他,既成功,又不耽误‘摇滚’。别钻牛角尖。”

耿京川低头不语,冷炽知道他不可能被说动。

倒不是他清高,这种活法就不是他的本性。与其说他热爱摇滚乐,不如说他热爱这种生活,台上既是表演,也是真实的自我。耿京川最恨虚伪,他厌恶一切装腔作势。从前迫于生计,他演过许多俗歌,即使干这种活,他也保持着最大的真诚,认真弹奏每个音符。让他把发自内心的创作变成拿腔拿调的表演,不如杀了他。换做自己,卫卫和巴音也一样,无非是拒绝方式不同。

面谈的结果很不理想,聊到最后,冷炽明显感觉到耿京川在压着火。离开会议室前,赵总留耿京川单独谈了一会儿。

冷炽在走廊闲逛,打量着无处不在的秩序。接待自己的姑娘坐在自己的桌边,一会儿敲敲电脑,一会儿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像一颗忙碌的齿轮。

他忽然想通了自己当初为何逃离“正路”,投身艺术。那是一方净土,远离束缚和伪装,只有自由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