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恢宏庞大的宫殿成了一个简陋朴素的木屋小院,他们所站的位置本该是垂花门前辽阔的一方庭院,现在却仅仅不过是一片篱笆围起来的土地,中间一条青石板小路,通向木屋大门,而两侧的厢房也没了踪影。怪不得他们初入霁月宫时,除了正房以外的房间都是大门紧锁,因为那些在萧霁阳的幻境根本都不存在。
唯一相同的地方便是满院的腊梅和木芙蓉十分繁茂。
屋中有隐隐嬉笑声传来,长舒精耳去听,是一男一女正在说话,女子毋庸置疑是萧霁阳,而另外那位男子,探查过萧霁阳记忆的长舒很快分辨出那个声音属于姜禹。
容苍虽没听过那个男声,也不难猜出应该是萧霁阳幻想出的夫君。
长舒略微思忖了一下,他虽不能完全摸准那幻妖给萧霁阳造的幻境是从哪段记忆开始,又是如何编造故事发展的,但那夜他和容苍扮成太监前去给萧霁阳送饭,对方脸上并无太多讶异,说明在萧霁阳的幻境中,他们“隐居”的这个地方,皇帝是知晓的,并且在姜禹有事来不及赶回家的时候,皇宫就会派人前来送膳,虽说是隐居,但其实她还是有着长公主的待遇。
长舒沉吟片刻,又将自己变作小太监的模样,眼风扫过去,容苍随后也跟着变成了德海。
二人在门外跪下,长舒高声道:“长公主殿下,传圣上口谕,急召将军入宫。”
屋内交谈声戛然而止。
半晌,木门打开,从内走出一个玄衣玉面的男子,身姿挺拔,虽极清秀俊美,面上却有一个刺目的黥字,眉宇间一片浩然之气。
萧霁阳站在他身旁,面上带着半分不悦道:“不是说好今天休沐吗?皇兄也不带这么压榨人的。”
姜禹握了握她的手,眉目柔和道:“定是有急事才会召见。你在家若是觉得无聊,便拿我替你削的桃木剑来玩玩儿,我晚饭前就回来。好不好?”
萧霁阳撇了撇嘴,悄悄瞪了长舒和容苍一眼,转身进屋给姜禹拿了件狐裘大氅,踮起脚替他披上又系好带子,朝门外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后,姜禹同他们走出木屋,待到院子远远落在身后,他停下脚步,语气中有了几分肃杀之意:“你们究竟是谁?”
长舒二人被识破后并不惊讶,想来平日传旨的人姜禹应该都烂熟于心,突然出现两个陌生面孔,引得他起疑也很正常。
长舒一言不发,袖中变出一把短刀,容苍见状将他轻轻按住,当着姜禹的面变回自身容貌,无视他眼中的惊骇神色,恭敬道:“借用将军一点时间,给将军看一样宝贝。”
长舒和姜禹皆是满眼疑惑地看着他。
对峙间只见容苍手心变出一块小小的镜子,残缺不全,只是一部分碎片。
容苍拿着镜子对姜禹道:“此镜名叫往生镜,乃蓬莱仙物,这是碎片之一。”
他将镜片递给姜禹:“将军方才见到在下变身法术,当知在下不是凡人,又或者觉得这不过是障眼法也行。这镜子顾名思义,能照出人的前世。在下也是机缘巧合两千年前在蓬莱捡到一块,从中窥探到几许过往,觉得十分神奇。不知将军可有兴趣照上一照,看看自己前世是何模样?”
姜禹在稍许惊诧过后很快恢复冷静,百经沙场,什么样的场面他没见过,这点风云镇他不住。
他冷冷盯着镜片,嗤之以鼻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容苍只笑道:“我同将军打个赌。将军照了这镜子,从中能看到长公主和你的前缘。”
此话一出,姜禹眸光微动。
容苍也不急,只徐徐劝道:“只一眼。在下所言真假将军便能验证。若是假的,我任凭将军处置,若我所言非虚,将军能瞧见自己与长公主的前世情缘。横竖你都不亏,何不一试?将军赌是不赌?”
长舒见容苍胸有成竹的模样,暗自收了袖中短刀。他也未曾见过容苍手中的东西,有些好奇地凝目看着那块镜片,静待姜禹拿起。
若真如容苍所言,那镜子能照出姜禹前世,确实就能免他动手杀人。毕竟对于此时的姜禹而言,同萧霁阳的过往种种,都是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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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怪力乱神的将军还是拿起了那块镜子。
原本空无一物的镜面在姜禹看向它的那一瞬仿佛掀开了一个世界,风沙飞舞,卷得小小一块镜片中黄烟滚滚。待平息下来,姜禹眼前出现了两对嗒嗒作响的马蹄,正雄健有力地在路上飞驰。很快,镜中的画面投射出来,极速放大,一息之间,三人宛若身临其境般站在画面外,朝远处正骑马奔来的人看去。
“咱们和他看见的不一样。”容苍悄悄对着长舒咬耳朵,“凡人看自己前世,能在脑海中飞速地把每一刻都过一遍。”
“我们呢?”
“若是旁观,便像现在这样只能看一些片段。”
“那要是看自己的又如何?”
“得看上一世是什么。”容苍道,“若上一世是神魔妖怪那种寿数很长的,也只能看到一些片段。如果是凡人,大概率能在脑中回忆一生。”
长舒还想开口再问,却见驾马之人已奔至他们身前。
马上是个十分幼态的少年,左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量远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不少,但双脚也只是刚好能够到马镫。虽说年幼,眼神却如鹰隼一般锐利,直直盯着前方一刻不歇地策马狂奔,身上穿着裁制的盔甲,一派灰头土脸得看不清本来面目,却难掩浑身凌人盛气。
由于见过他十五六岁的模样,长舒一眼认出,这是更早些时候的姜禹。或者说,这时他还是另一个身份,蒋家那个风华绝代,鲜衣怒马的小世子,不世出的治军奇才,蒋郁。
姜禹见此也是微微一怔,眼神有些凝固,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黥面。
这是十二岁时候的他。
这片地方他认得,前面就是卧龙峡,三万常霆军正在峡谷之上整军以待,等着他将敌军带入谷中,再包抄合围。
马上的身影看起来英姿勃发,势不可挡,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时的蒋郁早已精疲力竭,鲜血堆积在铠甲中,整个背部伤痕累累,还剩随后一口气撑着。
很快,方才蒋郁奔来的方向跟着响起如潮水般汹涌的铮铮铁蹄声,还有沸腾喧嚣的嘶鸣吼叫。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敌军正扬鞭赶来,始终与蒋郁保持着一段不远的距离,让人总有种还差一点力气就能追到蒋郁的错觉。
进了峡谷,马背上的姜禹突然卯了一股劲,拔出腰间匕首,狠狠朝马后臀上扎去。胯下战马仰天长鸣,以甚于刚才许多的速度朝前跑去,须臾便将敌军甩在身后,消失不见。
万千铁蹄掀起滚滚扬尘,漫天飞舞,三人眼前一片朦胧。
待画面清晰后,他们已置身天牢之中。身穿囚服的蒋郁抱拳下跪,听得身前那个穿着蟒袍的伟岸背影向他宣判:“自今日起,你便是姜禹。”
蒋郁浑身一僵,很快低下头,沉声道:“罪人姜禹,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活下去。”那个背影说,“带着蒋氏的罪孽和耻辱,为大晏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