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禹,”长舒定神道,“是幻象。”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长舒说这里没有鬼气,那便定然无鬼。”容苍笑道,“不过长舒方才在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

长舒略微沉默一瞬,说:“在想……或许该将你再送出去学几万年本事。”

“不要!”容苍闻言一下站直,皱眉道,“学了两千年回来长舒身边就有别人了,若再学个几万年,只怕你连孩子都跟人生了!”

长舒把这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解,只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

“有!就是有!怎么没有!”容苍急道,“总而言之,就是长舒会不要我了!”

长舒更听不明白了。且不说他身边有了红羽怎么就跟日后成婚生子扯上关系,即便如此,容苍又怎么联系到他会不要他了?难不成他日后还要跟嗷嗷待哺的婴儿争宠?

走不通的路便挥手斩断,长舒想不明白便不愿再想,也不和他争辩,转身留给容苍一个淡漠的背影,背影前传出他淡漠的嗓音:“休要胡闹。”

身后果然瞬间安静下来。

长舒正待转头同容苍商议去房顶上等,耳畔却传来低低的啜泣。

一看,容苍不知何时到了墙角边上面壁蹲着,一手拿着树杈在地上画圈,一手不停地擦眼睛,脊背和肩膀时不时抽动两下,伴随着压住哭声的抽泣。从长舒的角度看,只有容苍小半个侧脸,袖口濡湿了一片不说,嫣红嫣红的眼角还挂着眼泪珠子。

“……”长舒无奈走到墙角,神色还是冷的,只是语气已经不自觉温和了起来,“好端端的,又哭什么?”

容苍还带着些嘤嘤呜呜的调子:“长舒不要我了……”

“我几时说过不要你了?”

“方才我说长舒日后成婚生子,你默认也就罢了,我说你有了娃娃便不要我,你就生气了……这不是被我说中了是什么?”容苍又拽着袖子使劲往眼睛一擦,太监的衣服布料粗糙,这一擦擦得长舒仿佛眼睛都有些疼,又听容苍絮絮咕囔道,“男大当婚并不可耻,我不过一不小心说到长舒心事,你又何必对我恼羞成怒……长舒若是不喜欢,我日后绝口不提便是。又或者长舒不喜欢的只是容苍这个人,那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找什么让我求学的借口……等你三媒六聘将人娶回了赤霜殿,我自会让出你榻边位置,不碍你的眼……当年你在淮水之畔施舍我一点善意将我救了回来,早在那时我就该知足,你原本就想赶我走,是我死乞白赖留了下来,早知如此,我……”

“好了。”长舒听他越说越离谱,再听下去怕是要直接把当年将他打伤在淮水之畔那只大妖同幻族祖辈在几十万年前的关系给编造出来,好让自己给他低头认错才肯罢休。

干脆垂手夺过他手中树杈一把扔掉,再扯住人手腕将容苍从地上一把捞起,把容苍的手摊在自己掌心,细细替他擦去手上灰尘,说道:“哭就哭,一个人跑到墙角蹲着算怎么回事?我平日给你多大的委屈受了?又何时说过要娶妻生子?你替我下的三媒六聘?五万岁的人了,怎么闹起脾气还和小孩子一样没点分寸。”

容苍心里欢欢喜喜把手放在长舒掌心,面上一撇嘴一扭头,说道:“长舒还是没说会不会不要我。”

长舒将容苍双手连同指缝仔仔细细检查干净后,放下道:“赤霜殿我让你住进一天,便能让你一直住下去,你又何苦闹这一出?”

群?1~22~49?整理.221-8-24 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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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苍知道这是长舒有些生气了,默默讨好地伸手去抓长舒的小指,轻轻摩挲两下,道:“长舒,我以后不闹了。”

长舒见他乖了,也不再多说,只让上屋顶去。

一直坐到月明星稀,一勾下弦月挂在他们眼前,容苍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数着星星,觉得这人间的夜景甚没意思。

他打了个呵欠,往长舒身边蹭蹭,弱弱道:“长舒,我困了。”

长舒闻言没出声,只是朝他敞开了一只手,容苍很自然地顺势趴进长舒怀里,下一瞬,那只手便习惯性地放在他的背上,一如两千年前哄他入睡那样,不轻不重地慢慢拍打。

容苍这下是真的有些想哭了。

偏偏才答应了长舒,又不敢再闹,索性把脸一转埋到长舒腰腹,还是没掩盖住嗓子里的哽咽:“长舒,我想回家了。”

“家?”

长舒有些失笑,仔细算算,容苍在赤霜殿里待的日子不过是在蓬莱的千分之一,他如今这般直白地告诉自己他想家,长舒却不敢确认他把哪里当成了家。第一反应竟是觉得容苍想回蓬莱了。

长舒总有那么一种感觉,容苍不属于那片凄清寂寥的山野,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赤霜殿。

“烟寒宫,赤霜殿。”容苍借着这个姿势趁机摇了两下脑袋,在长舒怀里擦干眼泪,说,“长舒,我好想你。”

他道:“以前我活了四万多岁也不觉得时间有多难熬,可在蓬莱那两千年,总觉得是不是有人悄悄把日头拉长了许多,日出日落间隔怎么那么久,似乎学海无涯,我总也望不到头。蓬莱不好,那里没有赤霜殿夜夜如玉盘一般大的月亮,没有听我说话的枫树,没有敲起来叮叮咚咚的玉阶。那里没有你。我便觉得样样不好,样样都只把我当异乡之客。我盼着回家,可归期似乎遥遥无期,今日学会一点,明日便又有新的东西要学,那些术法怎么也学不完。终于盼到头可以归家,我回首一看,明明不过两千年,我却觉得自己已经等出白发了。”

长舒轻轻拍打他的那只手突然在背上按住不动,容苍说在兴头上,心下窃喜,原以为现在正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好时候,等着长舒摸摸他脑袋,他再顺势在人脖子窝里拱两下,就能把长舒哄开心。不成想脑袋没等到长舒的手,屁股倒是狠狠挨了一巴掌,听得长舒警惕道:“起来。有动静。”

“……哦。”

容苍捂着后面起身,两眼汪汪地巴巴看向长舒,顶着一双桃花眼的玉面太监根本没空搭理他,只两眼死死盯着正房,等待那里的主人开门。

果然,不多时,长公主一如早晨那般从房里奔跑出来,朝门外欢喜叫着:“姜禹!”

她已卸下白日里的隆重装扮,换了身素衣,看样子像是准备睡了又从床上爬起,随意套件狐氅便跑了出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好,只不走心的趿在脚上,跑着跑着,果真掉了一只。也不去穿,草草低头看了一眼,跑向院门的速度丝毫没有减少。

宫殿修得高大,长舒所坐的地方离地有四五丈,但这并没影响他看到长公主露出的脚背还有往上,那些裸露出、又沿着脚腕攀爬到腿上,甚至可能遍布全身的大大小小的狰狞伤疤。

撤了门闩,院内的人笑得眉眼弯弯。紧接着她朝门外扑出去,像是抱住了什么人,虽是埋怨,语气却娇憨甜蜜:“怎么今天叫别人来送膳,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说着做出将人拉进院中的姿势,又去插好门闩,挽着身边的人其乐融融朝正房走去,边走边碎碎念着:“没呢,等你回来一起吃……冷了没事呀……去小厨房热一热……以前我连冷的都没得吃呢……好啦好啦不提啦……”

少女清脆的笑声回荡在院中,屋顶二人无言看着她走进房内,零零碎碎的谈话声不断传到外面,无非是女孩子的嘘寒问暖亦或者撒娇嗔笑。

合该是在花好月圆下琴瑟和鸣的场面。

如果不是院子里全程都只有长公主一个人的话。

她身旁……仿佛多了个谁都看不见的夫君。

“走吧。”长舒道,“快到换班的时候了。别像昨晚一样回去迟了。”

容苍原本利落起身,听话地准备离开,听到长舒后半句话又变得有些吞吞吐吐:“其实……回去迟些……也没关系的……”

没吃到嘴里,让别人误以为吃到了也行啊。

一个冰凉的手背猝不及防贴到他脑门。长舒皱着眉头道:“脑子也没发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