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捏他的脸,真是无用的警告。“好了,不提这些,”避重就轻,我抓紧时间坐下,打开电脑,“看样子实验室里的替身运行良好?和她沟通方便吗?”
“皿皿啊,”他的声音像叹息,“可能不太方便。”
“出了什么问题。”我问。
“她的状况很危险,”椎蒂说,站在旁边看我操作,给我报最新的通行码,“她的行动范围非常有限,基础功能也经常失效,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对她进行维护。等下,这里需要隔二十秒皿皿的反侦察能力很强,我们很容易露馅的。”
“老了,比不过当年的我了。”我苦笑。
“不是。”他否定得更干脆,“是我在训练她,免得她提前暴露。”
话音刚落,监控画面终于被我调了出来。虽然视角受限,但我也看到了里面坐着的那个单薄背影。
培养皿,一个顶着我的脸的,接收了我的记忆的,懵懂如孩童一般的性爱机器人。
和杨子良闹翻的那天深夜,我收到了两份通知。试管发起的申请,已经被试管自己审批通过。是关于我滥用职权,违规操作的处罚,说明无关痛痒,重点是她选择公开处罚,让所有人都知道“培养皿”是有罪的。至于我发起的调岗申请,她竟然也轻飘飘地同意了理所当然地没有批准我前往志愿里的任何一个组,而是直接把我派进办公室。之前,大大小小的材料都是我抽空帮她写的。她终于想起我的最后一个功用,准备对我物尽其用了。
构思着以办公室文员身份获取材料调配毒药,堪称电影剧情的精彩睡梦中,我被一声遥远的巨响惊醒。睡醒后我问同事是否发生什么,同事全都否认。我只能将那声响归结为心灵的地震,让我不至于行动太冒进。临近中午,我把桌面终于收拾干净,他们三三两两地从茶水间回来。试管跳楼了。谁?试管。跳的希城大学实验楼,大家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想不开的学生,后来才确认是当天来上课的老师。
理论上在研究所是听不到的。但是那一晚朦胧的睡梦中,我分明听到她落下去,坠在心底。
太好了。我当时想,这多干净,也不连累别人,就差一个钱穆洋了。最好他也像杨子良那样,死在外面。
午后,烧瓶匆匆来到办公室,仿佛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非要把我请回去。也是,我比试管更好控制吧。项目总是需要一个实际负责人的。我一再推辞,于是那个通报上架不到八小时就被撤销,取而代之的是提拔我的公告都是误会,劳您受累。
至此,除了烧瓶,我已成为研究所最说一不二的副手,研究所的实际负责人。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他总会死的,当我准备好的时候。
第084章 | 0084 人人爱,正正好
【八六】
烧瓶是个还不错的老板,他对手底下的人有一种特有的宽容:他不忌讳言语顶撞,对各种调侃也都一笑置之;他对考勤的标准放得很宽,假期给得相当痛快;他对专业一窍不通,因此往日繁琐的汇报通通省去;他只看结果,而且这结果一定是他能看懂的。至于他看不懂的地方……我会把关。
我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他们糊弄。就算是性爱机器人,我也不想研究所六十年来推出的第一款面向市场的产品如此平庸。群英荟萃,又手握大把资金,难道连这点服务为民的东西都做不好吗?烧瓶当然乐见其成,因为我唱了白脸,他自然又可以做他的老好人了:我觉得大家都很不错,但是皿皿不满意呀,要不,还是再完善完善?
凭什么啊,椎蒂被他们改成这样,我还不能要求高一点吗?玉雕师傅如果能得到这种宝材,不知道会不会琢磨计较十几年也不敢下手;而他们就在那里暴殄天物,一笔一划全是应付。我还在这群撞钟摸鱼的研究员中找到一个副业做得风生水起的,暴怒之下我当然是直接开除。于是民怨沸腾,连吃饭大家都要和我坐开一圈隔离带。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竟然有人把手伸到彩票上,数额不大,野心不小。将那些人敲打一番的我自然不知道,这里面还有钱穆洋的手笔。
被他警告的时候我也没当回事,照例打算甩手走人。但钱穆洋终于折腾明白了,他需要的不是一个真正能够研发出划时代产物的科学家,而是一个擅长审时度势的产品经理。于是,酒精灯取代了我的位置。以往我们还有几句话好说,现在没了石棉网,没了试管,他的每次出现都变得无比膈应。不堪其扰的我再次申请回到我的单独办公室,这次是坐冷板凳。
因为研究所的编制,我不至于被开除,但从此再没了用武之地。我每天没有工作,过上了许多人羡慕的轻松日子。但被人羡慕的我却一天比一天痛苦。起初我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后来我开始每天幻想怎么不留痕迹地杀人,慢慢地把所有人都杀光;但理智又告诉我不能这么做,毕竟研究所没了,产品没了,椎蒂才是真的没了。就算没有椎蒂,只要大家还能享受到我们的研究带来的福祉,那么这些年我的努力就算没有白费。
计划赶不上变化,产品研发接近尾声的时候,钱穆洋要走了。他又一次被调职,不过这次据说是“被贬了”:去的地方虽然名声好听,实际环境待遇种种比研究所都不如。其实只要他再待半年,研究所迭代过的最终版本肯定是可以上线的。那是超过市面上任何一款竞品的划时代产物。所有人都很有信心,我们精心打磨的作品不仅质量出色,细节到位,而且还平价。人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拥有,人人都能享受哪怕片刻的欢愉。
人人都能被爱。
宣传片上线的时候,我看到大家都在抹眼泪。我也躲在办公室里哭,我想我们都等这一刻很久了。钱穆洋说他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赶上这么一遭,人生都值了:“我老了,退休了,我也得说在这里的两年是我一辈子的骄傲。”我想,要不就算了吧,这样也挺好的,虽然我的梦想没有实现,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是我们至少给世界留了点什么。
钱穆洋的调任通知来得很匆忙,限制他必须在一个月之内离职。接到调任通知的时候他没说话,脸色让我瞬间想起杨子良。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这一刻提到她的名字还是令我郁结在心。我以为钱穆洋也会发脾气,但他没有。他还是和气地微笑着,只是突然又把我提上来,让我坐他右手边,和酒精灯面对面的位置。他和酒精灯开始一唱一和,总结盘点项目的失败:归根结底是产品研发的失败,毕竟当初我提出的问题他们说“根本没有解决”。
“如果不是培养皿不负责任,抛下我们出现了这么多问题的项目,我们后面也不会出现这么多问题。”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都被气笑了,“不要把帽子扣到我头上,我不是总负责人,我只是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从来没有抛弃过项目,你们后来连研究数据都不给我看,而是直接拿给酒精灯”
“行了,别任性,”钱穆洋对我说,“你们女孩子就是又年轻,又脾气太差,说你两句怎么了?你看看整个办公室的人,谁像你这样幼稚?三天两头就知道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时候从来不见你人影,你这样对得起你导师吗?”
“不许提她!”
“你看看,又发脾气了,”钱穆洋说,“你们说我在任这两年容易吗?你们也觉得她难搞是不是。”
我这才发觉,我已经是办公室里唯一一个女人了。不知什么起,这里再也没有了女人,先是萌萌姐,然后是蓝夏,再后来是杨子良。现在轮到我了。
轮到我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我的个人办公室里。是的,我还是给自己找了事干,就像当年从头培养底迪那样,我还在培养人工智能。我会和它闲聊,虽然它笨笨的,但它有问必答。虽然我知道,几乎不会再有那么一个小家伙,给出意料之外的答案了。奇迹诞生过,我见证过。该满足了。
钱穆洋就是在那个时候找过来的。他找我谈,说只要我配合他,等他调任的时候就把我带走,让我远离纷争。不然的话,项目失败的锅会全推到我头上,因为他宁可把项目全毁了,也不留给那个准备捡漏的继任者。
你太自私了。
你要是坐到我这个位置,你会明白的。我也是逼不得已。
酒精灯呢,他怎么想?你不怕他出卖你?
我当然是给了他一个承诺,但是比起他,我更想要你……
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瞬间我被吓得僵住不敢动。像被虫子爬满全身,像被蛇绞住咽喉,他的手在我浑身鸡皮疙瘩的情况下缓缓落在我的腰部。没有再往上,也没有再往下。
“你好好考虑一下。”他说。
我从椅子上跌坐下去,终于在疼痛中勉强恢复一些意识;我没有理他,直接冲回了404,我的宿舍。我趴在枕头上哭。
第二天,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钱穆洋和酒精灯继续搭伙唱戏,其他的人沉默不语地应和着。我在食堂的洗手台碰到他,他说再给我两天考虑时间。
我不需要考虑了。
其实行动的那一刻,我已经意识到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如今想来,真是一场狂徒的豪赌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下午的午休时间,我已经查好了钱穆洋平时在外的行程安排。钱穆洋除了正常来研究所上班打卡,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之外,也有一些兴趣爱好,爱不爱好是其次,社交需求才是真。比如他参加的那个网球俱乐部,杨子良的父亲也是里面的会员。只有一个地方我搞不明白。
我追踪了他去那个小区的行程,每次去好像都是固定的某个住家,一般一个小时就走,有些时候会是三个小时。我把连续七天的监控都调出来,发现那户住家是个女子,但房产登记又是一个男人的信息。
顺蔓摸瓜,找到一个人的资料不难。更何况这里本就是一个据点,我很快发现这里根本就是个淫窝,钱穆洋是老嫖客,对这一片很熟悉。他的小号联系的是鸡头,鸡头每次都会给他发照片,他很谨慎,事后都会删掉。他在床上也不留照片,看到监控就躲,本来那一片的监控就是坏的,真是极大的麻烦。
一找就是两天,当然错过了钱穆洋给的时间。他说我不识好歹,不日辞退我的通知就会下发。我只问了他时间,结果把他气个半死。他随口说了一个,算了算是下星期一。我说可以。他一甩手走掉了,我却觉得可行。他周末肯定会去那里的,我突然喜欢做事有规律的男人。
他去嫖娼的路上肯定很谨慎,而且没有证据。最好等他刚办完事走的时候弄他。怎么操作比较好呢?第一时间我想的是安排报警抓他,但我一核对名单发现这网球俱乐部里真是卧虎藏龙。但放过他就太简单了,至少要威胁他一下。我开始监测他从鸡窝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很谨慎,平时也是简朴人设,回家竟然是坐地铁。地铁干戈太大,牵涉太多无辜的人,不可以。我要无从下手了,难道真的要让他在通勤路上出事吗?这样的话他就是一个不幸殉职的大好人了,没人知道他嫖娼。那他还不如死女人身上呢。对,让他死……封闭空间有点难动手,我无法亲自前往场地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