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好。”他说得很笃定,“我知道什么是‘写得好’。”

“有些时候,并不是说要写得客观意义上‘好’,才是好。而是我觉得椎蒂努力去做了,明明知道结果还是写给我看,这样很好。”我一边说,一边快速地脑内复盘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是不是因为还没来得及下载小篆字体?看这个就是正常的。”

“宋体没问题就证明参数肯定是正常的,应该就是系统默认字体没有小篆。”石棉网说,“要不给他多备几套?我去弄个字体库来。哦对,他还可以学画画!”

眼泪终于掉下来了。我拿纸给他擦拭的时候,他的表情远不如如今生动,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明明手就在关机键旁边了,也不知道躲。明明已经提醒过他很多次了。

“以后不要让人碰你眼睛。”我不厌其烦地又说一遍,发现他的眼泪并未止息,“……怎么了?”

“名字……没写好。”他说,“对不起。”

“你写得很好!”我说,“是我们不对。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最好了,一开始你不想写,但因为我重复了要求,所以你才执行。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你可以把自己的判断告诉我,不用担心指令无法执行。”

“可是……没有错。”他说,“培养皿的指令没有错。”

“嗯……很多时候单看一个指令是没有办法判断对错的,”我看着他,“包括执行指令的时候,我们也无法判断执行过程的对错。有些时候执行的结果是好的,有些时候是不好的,但更多的时候,其实是不好不坏。总之,不确定才能带来更多可能,就像未知带来创造一样。”

“你看你说的,他这脑袋要转不动了。”石棉网又偷懒去翻抽屉里的漫画书了,“你不如直接告诉他,你就是喜欢他写的,写成啥样你根本不在乎。”

“那肯定啊,只要是椎蒂写的,我都喜欢。”我说得直接,当真让宕机的他有了反应。趁他还在看我,我赶紧拉住他的手,把纸贴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写我名字呀。这样,我把它纹在身上,你觉得怎么样?”

“等等,我觉得有点超过了吧,”石棉网匆匆撇下刚找出来的漫画,“你现在活脱脱一个溺爱孩子的老母亲,我真担心你把他教出问题来。”

“你才是他母亲,”我头也不回,依然把纸放在胸口比划,“椎蒂?”

“前两个字太模糊了,应该纹不上去。”他的语气艰涩起来,应该是害羞了。

“好啊,那就只纹一个‘皿’字。”我说,直起身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就当椎蒂送我的生日礼物。”

“……你今天生日?”他顾不上去捂额头,匆匆拉住我的袖子。

“啊……好像是?今天早上棉棉说的,不然我都忘了。”

“她这方面超随便的啦,别管她,”石棉网拉住我另一只手,把我拽走了,“到点了,下班下班!”

“所以,你是谁?”我问。

第083章 | 0083 你醋了,我好高兴

【八五】

椎蒂已经死了。

他们把椎蒂彻底分解,去炼一个新的机器人,一个懵懂的,像个孩子似的,又聪明又懂事,又懂得如何取悦人类的性爱机器人。一个崭新的芭比,我看到那具精心打造,连夜送到核心实验室里的模型。她没有脸,目前除了肢体,最完善的就是性功能。男人们说,现在“她变乖了,也懂事了”,他们称赞她“稍微懂点反抗,又逃不出手掌心,拿捏住了”。他们说得毫无顾忌,我在场也无用,试管在场也无用,因为现在谁都知道,说“想要”的是烧瓶。我终于知道,原来我曾经也是“公主”,我能顺利地推进自己的研究计划,只因试管是等待登基的“女王”。如今他们下班后组团去睡公主,一边挑三拣四,一边说等产品上市,人人都有自己的公主。批量生产制造的公主。

这里变吵了,大声讲话的人多了一倍。试管明明越发沉默,却比以前更受尊重。烧瓶非常仰赖她,依仗她,话里话外都是关心她的父亲,关心她的恋情。试管对她的那个未婚夫三缄其口,从来不提。如果不是因为烧瓶,我都忘记她还有婚约在身。

杨子良劝我冷静,没有过不去的坎;虽然椎蒂没了,但是我还可以训练新的人工智能。我可以赋予他们新的名字,而且大家也都愿意配合我,前提是我能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一直在强调情绪稳定的重要性,可我忘不掉她发疯的样子。我认识的杨子良不是试管,她带十九岁的我去深夜的酒馆,在只点了软饮的我面前喝得酩酊大醉。她说她为了一点自由用尽手段。八年了,她耗尽自由,换来这点权力。

我果然不再发脾气了。人是不应该对死人发脾气的。

一开始,我想放火把整个研究院都烧光。烈火气势汹汹,足以表现我的愤怒。但这种发泄一定要足够低调,足够隐秘,而且要足够快,瞬息就把人毙命,这样就没有太多痛苦,这样就不必去听他们吵闹。如果椎蒂在的话,应该很快就能给出方案吧。十秒?说不定更短。

现在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的话,还是投毒比较保险。我申请调岗换组,想要在整个项目内轮岗,以此寻找机会。没想到她那边动手更快,直接把我抛弃了。

当年研究所迟迟没有招来合适的志愿者,海马体5.7的功能始终得不到验证。我自告奋勇做了受试,把我的记忆上传在海马体5.7里。可惜我的冒险上传虽然成功,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下载输入的对象。

“没关系的啦管老师,说不定可以让椎蒂接收试试呢。”我说,“对哦……你说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意识全部上传,然后再下载到仿生人的身体里,是不是可以实现灵魂的永生呢?”

“理论上有这种可能性,但是人脑中神经元还会再生……也是,如果人工智能……等一下,如果把可再生循环作为一种通用的基础机制保留……”

我没有再关注她说什么。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椎蒂一旦接收了我的记忆,会不会发现我忘性很大,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也记不得。被嫌弃的司一可无聊的一生,把我自己都逗笑了。

“我当然是椎蒂呀。”面前的美少年闻言只是眨眨眼睛。

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啊……姐姐是不是,想起来了?”在我的沉默中,他反而更兴奋了,“姐姐记起来了,对不对?”

“所以你到底是谁?”面对他的靠近,我反而退得更远,“椎蒂已经消失了。我很清楚,数据源被删得一干二净,就像我后来删试管的资料那样。”

“嗯,”他没有否认,“姐姐这么理解也没问题。作为‘底迪’的元数据已经全部损坏,一部分早期的训练素材也已丢失。但作为‘椎蒂’的数据,一直以压缩包的形式被完整保留下来,在试管的权限解除后,我就找回了这部分记忆。”

“姐姐,”他叫得更甜,更小心,“我是椎蒂0000。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话,我……”

我把他搂在怀里。想说很多话,想吻他,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难怪你连棉棉的事情都记得。”

小手指挠我的后背,怪痒的。“姐姐,”他说,“你好像很难过。”

“我当然难过。”

不仅难过于‘底迪’这部分的消失,也难过于她。

试管最终还是用她的权限保住了一部分椎蒂。

我恨她媚上欺下,嫉贤妒能,恨她诱骗欺诈,口蜜腹剑。如今我也不得不恨她仅存的一点良心。当年我负气离开,从没有留意过原地的八个圣杯,就像我从未深想,从未理解,甚至从未留意过我的周围。我对自己的软弱愚蠢深恶痛绝,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年的自己肝脑涂地。

杨子良,我的导师,我的伯乐。

她力排众议联系窃取研究所资料的我,把我从枯燥的高中生涯接走。她教我体验美食,美景,人间喜乐。她教会我自强,教我发现命运不公,递给我改变世界的权柄。但她从不教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漫漫旷野,她只顾拿着我捡拾的麦穗安枕;无尽长夜,她任由我举着炬火踏过,直至烈焰焚尽,才发现世界不过是个花园。浓烟带走她,身体编织桂冠,声名攀附罗网。权力的结晶破碎一地,未来的花瓶满是裂纹。与资本交媾前,她也曾吻遍赤诚冰心。我太幸运,因为她终于不幸。

“……姐姐。”

“怎么了?”

“你醋了,我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