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屋檐底下摇头晃脑接水珠,接了几颗,忽然被人从后拽了一把,扯走了蒙眼的白绫,陆白转过头,下意识要瞪对方,又先惊慌地将眼睫垂下了。
因为双眼残疾,到底不比常人,不然平常也不会常常以白绫蒙面。即便之后换了一对不能视物的假眼睛,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仍旧是让他第一反应就是避开他人的目光。
老半天,才听对方笑了,目光扫过他被眼睫半掩着的绿色眼眸,不紧不慢讲道:“看来那个瑙鲁兹倒是花心思给狸奴做了双好眼睛。”
陆白心里一惊,随后又觉出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来。江鹤眠一年前曾花重金聘请一位珠宝工匠为他做了对翡翠眼珠,只是颜色不如他原本眸色璀璨,也不知瑙鲁兹是从哪里弄来更为珍贵的玉料,竟在陆白诞辰上为他送上了一栩栩如生的碧绿眼眸,璀璨逼人,眼白如雪,与他先前的眼睛如出一辙。
慕容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陆白,看着对方面容霎时间变得苍白。
时过境迁,转眼间已经过去三年,但陆白对慕容凌的恐惧却有增无减,几乎是从意识到来人是谁之后,一阵细小的酥麻与恶寒便从脚底直逼脊梁骨,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全浑身无一不痛起来,尤其是眼眶深处,如同被焚烧般剧烈地发烫。
“慕容凌。”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一字一句被挤出来。
慕容凌见他恐惧,反而又微微一笑:“狸奴没有忘记我,我心中很欢喜。”
陆白咬着牙后退了两步,肩膀崩得僵直,显然是一句话都不愿与他再说。
夜间风大,吹动得慕容凌浑身金饰哗啦啦作响,传入陆白耳中却与噩梦无疑,他下意识后退几步,脸色更白了,面若金纸。
慕容凌便反问:“狸奴这么怕我?”
从前的阴影生长成遮天蔽日的巨大噩梦,在每个夜里反复侵蚀着陆白的灵魂与记忆,明明已经茫然看不见了,但恐惧依然不减分毫,偏偏只有痛苦的记忆就清晰分明了。
见陆白神色太过难看,慕容凌的脚步停了,他倒一反常态,没有多欣赏陆白的面色,只是仿佛心情大好似的,伸手擦掉了他额上的冷汗。
等到他离开,陆白才彻底瘫软下来,靠着身后墙壁骤然跌坐在地,他心中既恨且怕,如若不是对方害得自己目不视物,自己何至于沦落到今天如此地步?
可偏偏慕容凌实在是强,强到所有人都只是他手中的玩物。
若是自己能够复明……但不可能复明,即便复明了,也不能杀,不敢杀,就连与之对话都要觉得畏惧,该如何将其杀死?嬿善廷
陆白从没有如此痛恨自己的怯懦与无能,如果他可以……如果他没有遭受过这些刑罚,如果他没有这些恐惧,那他应该早早地割下慕容凌的头。
如果他现在不是陆白,是工号068。
但没有如果。
就像其实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陆白,只有因为扮演陆白而被迫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的工号068。
凭什么?为什么?真该死……这些人,真该死。
后台系统的警报又吵了起来,系统001揉着惺忪睡眼就出来,骇然发觉陆白的情绪值跟大浪上的小船似的跌宕起伏,上一秒要冲破峰值,下一秒就要跌破谷底。
它吓得赛博心脏都要骤停,生怕工号068又要跟上个世界一样对主角产生极端的仇视心理。
好在这已经不是陆白经历的第一个世界,他暂缓了片刻之后,各项指标的峰值就渐渐回落,跌回了正常水准。
陆白思及此次的任务,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却始终隔了一层似的模模糊糊,叫他抓不住重点。芥子世界的实际情况总与任务简介差了十万八千里,暗藏许多隐形设定与支线,若演绎者自己不能发觉,那大概率会因为剧情走向不可控而导致任务失败。
南迦叶遭受凌迟之刑那一日时后台数据显示男主的黑化值正在疯长,最后在陆白失明的故事节点停了下来,而此后也再没有下降的痕迹。
阻止黑化已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也未曾迎来任务失败的提醒,就证明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即便是在主线人物黑化值满格之后,也有手段跟办法让其跌落回正常水平。
只是陆白左思右想却一直不明白能让之黑化值减少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想得太多,不知不觉出了神,在面上也泄露得分明。
饭桌上三个人食不言寝不语,活像一滩死水,只有屠三狗急得恨不得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有碍于南迦叶在场只是拿眼睛不住偷瞰陆白,师傅是个不爱讲话的人,只能寄希望于陆白能先开口说那么一两句。
先前陆白与慕容凌争执,他恰巧在回廊之后目睹了一切,对这少年身份更是愈发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来历,不仅能让师傅对他青睐有加,连五皇子也与他十分熟悉。
慕容凌与陆白说完后,径直去了书房,屠三狗自然是在门外候着,却听见房内隐隐传来瓷杯碎裂之声,又过了半晌,慕容凌才缓步走出来了。
这位五皇子不愧是第一美人淑贵妃之子,一张脸生得比女人还美,艳若桃李,面颊不知叫什么锋利尖端割破了,擦出一道狭长血痕,腰间环佩叮当,香风浓郁。
若说南迦叶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那慕容凌便是怎么看都会觉得昳丽到刺目的海棠,并不怎么端正的脸,艳得过了,显得旁门左道。
屠三狗心里犯嘀咕,其实哪敢多看,偏偏是慕容凌眼尖,一下子瞧见了他,看见他也穿一身红衣,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好好照顾你家主子,他气性总是那样大,往后若是不能习惯,可得当心气坏了身子。”
屠三狗隐约察觉到,这二人起争执的原因,多半与这饭桌上不发一言的陆白脱不了干系。
如此想着,免不了要多看陆白几眼,脸是平日里都是叫白绫遮住的,只露出尖尖下颚,皮肤倒是白的,只是白的没有血色,身材纤细,不堪一折似的,性格平时倒是不显山露水的……真正生起气来却难搞,就连师傅都哄不住。
忽冷忽热……说起来倒是与猫儿差不多,猫……猫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来着,对了,是“狸奴。”
他想着,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口,开口之后才发觉饭桌上的二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转了目光看向自己,屠三狗被瞧得汗湿了脊背,险些心跳失常,还以为自己是做错了什么,筷子间夹的清蒸鲈鱼都啪嗒一声落下来。
他不知不觉收了手,讷讷说道:“啊……你们不吃吗?”
陆白这才收回了目光,想也知道,屠三狗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多半是随口说的,只是误打误撞刚巧碰上了……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免不了要想到某个人,因此心情也不好起来。
原本喜欢吃的菜也变得食不知味,难以下咽。他恹恹地就放了筷子,并没有了太多胃口。
“不吃了吗?”
听到南迦叶提问,陆白这才摇摇头:“吃不下,我累了。”
他说自己累,南迦叶亦不阻止他,陆白向来不爱他人照顾自己,便拒绝了屠三狗送他回房的邀请,摸索着用竹竿探路,独自回去了。
桌上菜色俱全,凤尾鱼翅,炒珍珠鸡,山珍刺龙芽,清蒸鲈鱼,都没有被人动几筷子,屠三狗颇为怜惜,风卷残云般吃起来。
陆白看不见,自然不知道这些菜南迦叶从头至尾都不曾动过分毫,屠三狗自认识他起就知晓南迦叶没有吃肉与吃热食的习惯,还曾经多次疑心对方是不是就靠一口仙气活着。
杯中茶已经冷了,南迦叶轻啜一口,他戴一双薄若蝉翼,又十分透气漂亮的白色手套,屠三狗与他认识三年,从未见他师傅在人前取下手套,就连盛夏时节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