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并不奇怪,江鹤眠自己不曾生育,上一位国王又子嗣不丰,能够继位的儿子只余下瑙鲁兹与陆白二人,陆白母亲已死,又是个目不视物的瞎子,可不是绝无其二的拉拢人选。
又是一日晌午,江鹤眠步履轻盈走进大殿,她不爱穿鞋,总是赤裸着双足,若从面庞来看,更似个少不经事天真烂漫的女孩儿,真要相较起来,她也不过长陆白三四岁,正是个妙龄少女。
陆白目不能视,只能锻炼耳力,慢慢适应了一段时间之后,已经能分辨出每个人的脚步声,他双眼被破坏得太彻底,故而平常都是带着蒙眼的纱布。
少年长发并没有做太多花样,只是被发带束起,穿了件青色长衣,他本就不像瑙鲁兹那样五官深刻,此刻不精神,没有做异域打扮,看上去就与普通的汉人少年无异。
江鹤眠见了他,联想到自己那位早夭的弟弟,言语不由得更温柔了些,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滋味:“听说你这几日都不曾好好用饭?”
陆白略偏了头,像一株没精打采的植株,蒙眼的罗布非常轻薄,别到脑后勾勒出高挺的鼻梁,隐隐看得见细密的眼睫。
幸而他生得极白,似慕士塔格峰的雪,终年不化,又牛奶般细腻光洁,不精神也不丑陋,倒显得有几分西子捧心般可怜。
他不蠢,自然知道江鹤眠对他并无几分真心,只是互相利用,因此也兴致不高,虽说不上敷衍,也不带多少真心。
“只是近日胃口不好。”
这话却是不错的,陆白自打离开浮罗城那一日起就寝食不安,日夜难寐,虽然已经看不见,但依然会在深夜里因幻痛而浑身发抖。
那一日在浮罗城所经历得一切就仿佛是一场噩梦,时时刻刻萦绕在心,不能离去。
他总会在梦里想起那份叫他浑身战栗的痛苦,光是想起来也浑身发寒。
“我真心疼你的……你该知道吧?”江鹤眠拍了拍陆白的掌背,柔情蜜意说道:“像你这样乖巧的孩子,我第一眼见了就觉得很欢喜,仿佛冥冥之中就有缘分似的,你说奇也不奇?”
陆白蹙眉,隐隐察觉到江鹤眠接下来的话大概才是重点。
果不其然,少女的双手亲热地叠着陆白手背放着,语气凄婉可怜,女人的肌肤与男人的不同,细腻光洁得过分,陆白热得不习惯,只觉得怪异,便想要撤手,却被紧紧抓住了。
“我没那个福气为先皇诞下子嗣,却实在喜爱你,有意收你为养子,不知阿尔特古丽怎么想?”
说实话,陆白并不想搅进争权这一滩浑水之中,但若是拒绝江鹤眠,此下对方一家独大,他又与瑙鲁兹有宿怨,无疑是自寻死路。若是应了这义子之名,之后想要从朅盘陀国中脱身又不知该会变得如何艰难。
似是看出陆白顾虑,江鹤眠又放轻了声音,轻言细语说道:“若是你觉得烦心,那我们尽可以定一个时间,只要过了这段时间,往后天高海阔,你想去哪里,我都绝不阻拦。”
话已至此,实在没有拒绝道理,陆白沉默半晌,终究还是没有抽手出来,只说道:“在外还有牵挂,恐不能在城内长居,只怕让母妃伤心。”
江鹤眠听他口风松动,自是大喜过望。
“那依你之见,几年才好?”
太阳炽烈,陆白被照得久了,隐隐觉得脸也热起来,他略一低头,沉思片刻,就说到:“最长不过三年。”
他若说的时间太短,江鹤眠反倒要起疑心,而三年正好,也不能说短,也绝不算长,便立即满口答应下来。
等待江鹤眠走远,陆白才垂下眼睛,他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看不见,自然是察觉不出来是什么。
江鹤眠的确有几分手段,也不知她回去后用了什么办法,将陆白杀父弑兄之事抹得一干二净不说,隔了几日,又忽而起了阿尔特古丽双眼不能视物是因窥探了天机,乃真正应天命所归之人的说法。
此后陆白常去四处布施,时间一长,阿尔特古丽之名也在民间声名鹊起。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来到了冬日。
寒夜里寂静,陆白并不习惯睡觉时旁边有他人,半夜惊悸,做了噩梦又醒来,睁开眼后什么也看不见,梦里好歹是清晰分明的,醒来后却只有呜呜的风声在屋里撺掇。
他摸索着起身,额上大汗淋漓,早已经湿透了寝衣,他听到熟悉鹰笛声,赤裸着脚踉踉跄跄往外走。
这殿里他已经走得很熟了,奴仆为了避免他摔倒清空了大部分摆设,尖锐的地方都被妥帖包上了圆角。
即便如此,最开始的陆白依然如蹒跚学步的婴孩般经常摔跤,总是磕得浑身青紫,额头流血,每每让江鹤眠知晓了就要打骂宫人,后来渐渐的,众人都不愿意陆白出门了,他一要出去,殿内就会乌央乌央跪下一群人,凄风惨雨。
于是白日出去的时候反倒少了,晚上没人,走得多一些。
陆白侧耳仔细听了,顺着声音迈过门槛,他站在廊边感受到寒意,风吹动散乱打卷的长发。
悠悠的鹰笛,一响就彻夜,并没有什么高超技巧,也不算熟稔,胜在旋律熟悉,是首朅盘陀国母亲用于哄睡小孩儿的歌谣。
陆白从小听到大,觉得如融入灵魂般安心。
陆白小时候葛奴不会唱,只是有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总会在一墙之隔的别宫里吹一首歌谣。
风与月亮穿梭过陆白的指缝,他微微仰起头来,被拉成灰白一道影子,月光映亮的脸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瓣轻盈的雪花。
坐在房顶上的瑙鲁兹敛了敛眼睫,他离陆白很远,只穿一身白色绒衣,长卷发被各色颜色的木珠串起束在耳后,不知在此地待了多久,乌黑眼睫已经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几近融入呜咽的夜色。
他不说话,也不开口,只在万籁俱寂的雪夜里沉默地吹响一首哄睡稚子的歌谣。
第60章 狸奴(二十二)
朅盘陀只是边境小国,国力不丰,其实相当贫瘠,自然与中原之地难以相提并论,阿尔特古丽父亲奢靡无度,最爱香车美女,黄金丝绸,举国之力花费数万两黄金用三十年时间修建了一所有天然热泉的豪华行宫。
江鹤眠倒似个不畏寒的,无论什么季节从不脱下那身红色纱衣,顶了天也只是裹一张雪白狐裘,半掩着下颚微尖的一张小脸,她最近的新欢是个俊美的中原商人,舌绽莲花,总能哄得江鹤眠欢喜,她成天便与对方一起嬉戏玩乐。
那行宫她嫌太大,一个人住着没意思,就赏给了陆白。
她躺在一个半裸着蜜色胸膛的男人怀里,漆黑长发披散,仰起脖颈去追那男人指尖的葡萄,咬下一颗,望向陆白的目光媚眼如丝,口吻带着些娇嗔意味:“许久都没见你笑过了,他们都说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陆白这些年个子长得快,汉人血统愈发明显,面容柔和得没什么攻击性,像一汪春水,他听到江鹤眠讲这话时,先是一愣,然后又微微笑了,只是他笑得总不真切,朦朦胧胧隔了一层似的,没大多真心。
“只是没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让母妃忧虑了。”
说来也怪,陆白小时候头发卷卷眼眸碧绿,一瞧就是个异域风情再明显不过的塞外少年,长大了之后反倒不像了,许是因为终年拿白绫敷眼,又不爱说话,沉默寡言之后愈发显得气质朦胧了。
江鹤眠觉得丧气,想念起那个在马背上红衣翻飞的异域少年,又摆摆手让他退下。
等出了门,陆白从怀里摸索出根四尺来长的竹竿,敲敲打打,慢吞吞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