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迦叶一手转动白玉菩提子,并不说话,然而书房的帷幔一颤,从中走出个人影来。
蒋十五看见南迦叶轻声诵经,一手托着陆白睡着的脸颊,神色隐隐一动:“您对狸奴也太上心了些。”
掌中之人还睡得认真,南迦叶略略曲指,之前陆白在路上闹得厉害,发间落下一片绯红桃花,他用带着菩提子右手轻轻摘下,竟是反问道:“这就算上心了么……?”
蒋十五心觉不好,唯恐自己出言提点了南迦叶,立刻就闭嘴不言了。
南迦叶得不到回答也并不强求,就兀自不开口了。
……
文宣王府中寂静,众人皆已入睡,听雪堂夜樱开得热烈,雪白一片,被廊下灯光隐隐映亮,似朦胧一片月光。
屋内烛火烧得旺,哔啵跳动,南迦叶点燃了一块紫油多伽罗香,才转身去看倚坐在榻上的慕容凌,绀青眼似雨过天晴色,口吻淡淡:“你要想来拜访,白天不是更好,怎么偏偏今日晚上来了?”
他点燃的紫油多伽罗又名沉木奇楠香,乃香中之王,香味幽长绵延,纯净透彻,也只有多伽罗香,才能稍稍压过南迦叶身上气味。
众人嗅到南迦叶身上莲香都觉得身心舒畅,闻者受福,唯有慕容凌体质特殊,与众不同,每次嗅到馥郁莲香必要头痛欲裂、彻夜难眠,故而二人私下若要交谈,往往会备着这紫油多伽罗。
“哥哥是不欢迎我么?”慕容凌漫不经意地把玩着腰间的共命鸟玉佩,他油嘴滑舌惯了,私底下并不叫南迦叶大名:“这不是白天抢了你的人,怕哥哥生气么,夜间这就巴巴地来着了。”
“你既然喜欢他,好生留在你身边也并无不可,又何来抢与不抢之说。”
南迦叶眉眼沉静,不见怒色。
而慕容凌又微微一笑,他手指慢慢抚摸玉佩:“不过狸奴也委实娇气了些,稍微管教管教就撒泼打滚,一点儿也不乖巧。”
南迦叶动作微微一停:“他有名有姓,你总以狸奴称呼,未免不妥。”
想到昨夜里那狡猾的狸奴气得双眼通红,又竭力按耐着脾气小声向自己告饶,求他不要把自己朅盘陀国小王子的身份说给南迦叶,慕容凌心念一动,说不清浮动而上的是什么感情,口中虚虚迎合了:“哥哥你不喜欢,我往后自然不会叫了。”
南迦叶闭了嘴,也不愿意多言。
倒是慕容凌见南迦叶不说话了,静静体会了此刻的心情,面上情绪浮沉:“你以前从未这样帮过谁说话。”
这也并非慕容凌第一次发作,他性子极为古怪霸道,既不喜欢旁人接触南迦叶,也不喜欢南迦叶接触其他人,往常那些不谋好意接近南迦叶的人,之后就会因爱慕权势投靠慕容凌,只是在慕容凌麾下,不过十天半个月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石子落进水潭里还有声响,一个大活人却能消失得无声无息。
屋内安静,慕容凌又道:“你觉得他性子有趣,长得也合乎你心意是不是?从前我得了一只很喜欢的葵花凤头鹦鹉,日日带着,那鹦鹉亲你,总对你撒娇,你心里喜欢,可嘴上从不肯承认。”
南迦叶正坐于慕容凌旁边,听他讲话,神色也未见波动,即便额上不佩戴一点儿珠饰,那张脸依然如美玉生晕,神佛般慈悲纯美。
烛光昏黝,南迦叶的脸都不清晰,慕容凌看得久了,眼睛渐渐痛起来,要涌出生理性的泪水,他伏倒了,趴在南迦叶膝盖上,心头却缓缓涌起炽痛,如同一把大火在胸口反复燃烧,分不清是仇恨是怒火,折磨他这许多年。
“哥哥,你喜欢狸奴,我就让给你。”
慕容凌面若好女,眼睫慢慢低垂着,不见白日里的凶悍骁勇,鼻尖莲香与多伽罗香交织,他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却竭力隐忍着,他趴在南迦叶膝头,似稚子般仰起脸颊,语气柔软:“凡是哥哥喜欢的……我没有不能割让的。毕竟我们两个才是最亲密无间的。”
他颠三倒四,语焉不详地说着,略微攥紧了手里的共命鸟玉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从眼眸中渐渐蒙上起一层柔软的阴云“但唯有一点,哥哥与他的关系不能比我更好。”
第43章 狸奴(五)
府邸寂静,已经是深夜,下人的房间床板自然是又硬又薄,膝伤被硌得难受,陆白起了床,坐一张小椅子上,将裤脚挽起来,垂着头去看膝盖的伤势,白日还只是一点淤青,到了夜晚颜色就浓重了,青青紫紫一大片,还有磨破皮的血痂,蜿蜒爬满大半个膝盖,伤势可怖。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金铃作响,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怀里就携着风声撞进个石头似的重物,撞得陆白闷哼一声,一阵天旋地转过后狠狠栽倒在地上。
头都嗑痛了,发出嘭一声脆响,陆白目眩神迷,眼前都是黑漆漆的天花板,往下一摸,捞出个触感顺滑又有热度的东西,拎在眼前才发觉是那只叫阿蛮的海东青,正在他手里滴溜溜转着大眼睛,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因为刚刚撞倒了他,此刻正十分谄媚,不住拿头轻蹭陆白的胸口。
完全没有一点猛禽的样子。
“怎么是你这个小东西。”
陆白纳罕,又觉得稀奇,揪着海东青的两只翅膀做吃惊模样,阿蛮如同能听清他的话似的,咕哒哒往后转了脖子,似乎极力想要指明方向。
陆白还躺在地上,视线里忽然闯进一片烈火似的红色,灼烧得眼膜都疼痛了,香风浓郁,慕容凌自上而下看他,狭长凤眼波光流转,扫到他膝盖伤处,又笑吟吟讲:“老远就看见这处还没熄灯,这么晚还不睡,是伤口很疼么?”
真是明知故问,一听到这个声音,陆白脸沉了沉,挣扎着就要站起来,然而连裤脚还没来得及放下,忽而觉得膝盖一暖,对方竟以手掌覆上,不轻不重揉了两下。
霎时间似一道电流窜过全身,又酸又疼,陆白大惊失色,弹簧似的猛然蹦起,暴跳如雷,恶心得一身都炸起了鸡皮疙瘩:“你干什么?”
眼见少年神情警惕,怒发冲冠,活像一只浑身嗲毛又龇牙咧嘴的波斯猫,慕容凌撤了手,不紧不慢讲:“很痛吗?你反应这么大,倒像是娇气的小姑娘。”
陆白脸色青红变化,竟是对这话露出异常厌恶的神色,他眼眸浮动,忽而又收敛住了所有神色,归于平静“王爷有事尽可直言不讳,何必浪费时间拿奴寻开心?”
慕容凌微微一笑,便凑近了问:“所以,你也喜欢南迦叶么?”
那张脸色若春花,凑近了看更惊觉容色之盛,果然不在南迦叶之下,慕容凌五官极善极美,肌肤晶莹似玉,皆挑不出一处错处,灼然滚烫又极尽阴郁刻毒,似八大地狱里的人骨血花,吸饱了瘴气与恶念生长。
连陆白也不能直视,略微避了目光,只觉得如果有地狱玉面罗刹大概就是慕容凌这副模样,鼻尖隐约嗅到淡淡酒香,才发觉慕容凌身上有酒气,只是叫那浓重熏香盖住,被窗棂里吹进的风拂散了些许才能知晓。
也不知他喝了多少,连多伽罗香都盖不住。
问题更是古怪,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即便喜欢又哪里轮得上慕容凌指手画脚,陆白冷了声音:“您要发酒疯何必来找我。”
少年偏着身子,三千泼墨青丝都被发带束起,慕容凌离他很近,清晰看见对方雪白如玉的脖颈有方才因为高涨的怒火浮起的层层红晕,似蔓延无边的绯红桃花。
他忽然碰了碰陆白的耳朵,轻声问道:“你原先就有耳洞的么?”
朅盘陀国的男性都有打耳洞并且佩戴金饰或者青松石耳坠的习惯,陆白敏感,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耳朵,他原先耳骨上戴着一对小巧的银耳环,路上为了路费典当掉了,左耳的耳洞许久没有疏通已经闭合了,还悄悄长起了一个小肉团。
平常没人说并不觉得有什么,此下被人讲了,莫名有些变扭起来,陆白不习惯与人离得太近,气息交融,肌肤相触,不自觉就想要往后躲,却没想到腰间一紧,被人揽着捉回怀里。
他仰头就看见慕容凌抬手在自己耳朵上寻了片刻,接着感觉左耳耳骨处就一痛,疼得蹙起眉尖,伸手摸到了一个冰凉光滑的小物件。
慕容凌跟他离得近,呵气如兰,眼睫密密垂着,口吻柔和:“我把我的耳环送给你,不许取下来,也不许喜欢南迦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