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陆白的是位头发已然有些灰白的中年妇人,穿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制服,从她的面庞上依稀能窥见些许早年间的风采,一双相当平静的灰色眼眸,视线在陆白面上停顿,又极速掠过,语气相当冷淡且克制。
“这以后就是您的房间了,艾尔德先生。”
她身后站着一位同样缄默,如同影子般的黑发少年,动作与她仿佛一体双生般严谨没有人味,低着头,只能看见他的下颚收的很急且窄,整个人十分纤细而透明。
“您有什么事可以叫吩咐他,这是管家的儿子。”
陆白尚未来得及问这少年的名字,对方就已经跟妇人一起转身离去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身份暧昧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妙龄少女家中是多么引人遐想的一件事,也难怪两位阿尔弗雷德家族的佣人都对他十分冷淡,连名字也不愿意告诉他。
这座庄园的位置与从前毫无区别,里头的布置与摆设也没有多少变化,显然还维持着二十多年前埃德温的喜好,只是埃德温这些年四处奔波,又下海经商,许久才能回来一次,这才没让陆白当场被识破身份。
这似曾相识的被刻意冷落的感觉近乎让陆白都有些哑然失笑了,瞧整个阿尔弗雷德家族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样子,显然是怕他将这唯一的千金给带坏了。
为了查清自己遇见的那个“艾尔莎”究竟是谁,陆白低调行事,几乎不与那些女佣聊天,不过他现在容貌受损,也不像当初那样受欢迎,甚至还时常会被人以嫌恶或者惊恐的目光注视,尤其庄园太大,还有许多佣人的孩子,那些小孩无一都将陆白视作地狱魔鬼,一看见他就哇哇大哭。
从来没被人这样讨厌过,陆白反倒觉得新奇。
那些孩子一看见他就做鸟兽散开,只有一个反应稍显迟钝的小男孩跑得最慢,他个子小,显得格外的瘦,像个鹌鹑,哪些大孩子为了自己能够跑的更快就会故意推搡他,他却很倔强,就算摔倒了也不哭,总是锲而不舍地追上去。
有一次他摔倒了,或许是摔得太重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陆白就蹲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观察,过了好久,这个小男孩才抬起头,本来一身泥泞膝盖全是鲜血还没哭,一看见陆白的脸就哭了。
陆白难得觉得尴尬,又不知道怎么哄孩子,想了想揪了一根路边的狗尾巴草编了只毛茸茸的小狗,那小狗编得活灵活现,在空中蹦蹦跳跳,小男孩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也就不哭了。
“艾尔德先生。”
陆白听见身后有人喊他,是那个一直冷脸的女管家辛西娅。
“小姐叫您。”
她的视线穿过陆白落在他身后的男孩身上,眉头轻轻蹙起。
陆白走到一半,心里不知怎么有些放心不下刚刚那个男孩,不自觉回头看了眼,辛西娅蹲下身用手帕裹住了血淋淋的伤口,男孩哭得打嗝,湿漉漉的紫色眼眸盯着自己的膝盖。
陆白觉得他的模样实在有些熟悉,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
阿尔弗雷德的庄园很大,艾尔莎作为埃德温的独女,自小就受尽宠爱,听说埃德温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无所不从。
草丛上有一群佣人的孩子在玩骑马,上次那个小男孩被一个大孩子按在地上当马骑,正涨红了脸反抗,可怜胳膊细腿也细,扑腾不动,像只折翼的鸟儿
“嘿,欺负人会被带到地狱里去的。”
那些孩子看见陆白来了,一边发出怪叫一边四散跑开。
“恶魔来了!”
小男孩本来没哭,陆白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之后他反倒哇哇大哭起来,紫色的眼眸,柔软的黑色长发,被泪水洗干净了的小脸秀丽得像个女孩。
陆白不太会哄孩子,就用草编了个蚱蜢。
手段单一却管用,对方又不哭了,哭花了的小脸蛋上绽放出个软乎乎的笑容。
身后传来草地被摩挲的声音,面前出现了位黑发灰眸的少年,抬眼的一瞬间,二人对视,陆白生出一种时空颠倒错乱的晕眩。
十五岁的阿贝尔注视着他,面容不似十年后那样成熟,带有少年的青涩与柔软,只是面色冷冷的,没太多情绪,嗓音平静而毫无波澜“你好像很会哄孩子。”
“你也是这么欺骗小姐的吗?”
◇ 第199章 安抚物(二十四)
艾尔德是个超乎阿贝尔想象的青年,在见到他之前,对于这位艳名在外的舞台剧演员,阿贝尔曾经有过许多低劣的设想,他以为对方应该生得庸俗且美貌,就像沾满脂粉气息的丝绒玫瑰,美则美矣,毫无香气。
然而艾尔德全然不是,若说没毁容前他还能算得上一位美男子,毁容后就只剩下恶魔与天使的混合体这样极端反差的感受,或许是因为没受损的右脸实在过于尽善尽美,因此越发显出布满烧伤的左脸恐怖不似真人。
比起从来不曾拥有,拥有了又失去应该会更加痛苦,他从前是个如此美貌漂亮的青年,现在却这样面目可憎,艾尔德却没有因此蒙上任何一丝阴霾,他像个健全人,甚至比健全人更像健全人,个性平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有时甚至会露出一些天真的孩子气,哪怕那些孩子看见他就吱哇乱叫,他也从来不曾因此而感到自卑。
一个残疾人身上怎么能一点阴霾与灰暗也没有?
这实在不和常理,阿贝尔无法相信他不是别有用心,于是他在一边敬小慎微地观察着,以审判者般理智而克制的视线,企图在他身上找出些什么破绽。
接近那个花匠的儿子是如此熟稔,随意,又轻而易举,就像他接近小姐一样,阿贝尔终于忍不住下了定义他一定是个善于伪装,心机深沉的骗子。
对于他说自己是骗子,陆白仿佛并不觉得意外,也没有感到冒犯:“我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小姐的事情,为何你就如此笃定我是一个坏人?”
阿贝尔不说话,他灰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陆白,如同能够看透他心中所想。
“像你这样刻意接近小姐的人,我已经见得太多了。”
“只要你见过自己的眼神,就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是骗子。”
十五岁的阿贝尔,论人情世故的修炼还离之后差得太多,他虽然盯着陆白,却也极易暴露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他那猎犬般莫名其妙的直觉的确令人胆寒。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只有他笃信自己目的不纯。
陆白与他对视许久,忽然在他神情中找出了些许瑕疵,那并不是仅仅是出于佣人对主人的关心,更多的是关乎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他忽然觉得有趣,阿贝尔是否意识到了自己也未必你那么单纯:“那你呢,你是否见过你艾尔莎的眼神?你瞧艾尔莎的目光就纯洁无瑕吗?我记得你分明不是她的贴身管家,为何对她的一切都如此关注?”
日光下,阿贝尔的眼睫微不可见地一动,仍旧是十分平铺直述的口气:“我与小姐从小一起长大,已经习惯了像如今这样注视她,关注她的一切,她第一个洋娃娃是我为她做的,她衣服上掉下的第一颗纽扣都是我为她缝上的,她初潮时裙子上沾了血,是我脱下外套为她遮掩,我了解她的一切,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女孩,内心就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她拯救了我,给予了我新的生命,我时时刻刻为她祈祷,希望她能够永远平安快乐。”
他口吻是如此虔诚,讲话时双手攥住胸前的十字架轻吻。
陆白有些惊讶,反而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听起来你只是在嫉妒,或许是因为我的存在让你感到了危机感?”
“你认为我是骗子,是怕艾尔莎小姐爱上我?”
阿贝尔冷冷看他一眼,多有嫌恶:“不要用你肮脏的思想随意揣测我与艾尔莎小姐的关系。”
“我对于艾尔莎小姐,绝不是那样愚蠢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