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1 / 1)

“为什么送我这些?”

师无名似乎淡淡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那日的雨声太大,震耳欲聋,陆白听不真切,只感受到有人温柔地拥抱他,庭院里湿润的春风如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两颊。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千年太长,希望有花草能与你相伴。”

……

自那以后,陆白就再也不曾看见师无名,与君无邪之间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二人都默契地不曾提起那个名字。

窗外的紫金莲在师无名消失后就死了干净,兔儿精知道吃不到莲子伤心了好一阵,那棵凌霄宫的桃树阴差阳错活了下来,还越发精神抖擞,不久之前甚至结出了几颗大拇指大小的绿色桃子,兔儿精馋得不行,却还日日忍耐着,只望着桃子哗啦啦流口水。

等到那几颗还没有掌心一半大的小桃子彻底褪去了青涩。陆白吃下一颗,其余全都进了兔儿精的肚子里,少女吃完,打了个饱嗝,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在软榻上睡着了。

君无邪指着她东倒西歪的睡相笑道:“真不知道是养了只馋嘴猫,还是养了只兔子精。”

陆白嫌他话多,拿起放在软榻上的漆黑大氅轻轻盖在兔儿精的身上。

因为漫漫冬日,无事可做,陆白也会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几天他又开始做风铃,雪白的海螺,钢针很难刺穿,不那么听话,此时在他手中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散落一地。

君无邪忽然道:“他已经走了。”

陆白的动作略微一顿,将碎片拢起,扎着掌心发疼。

“嗯。”

“所以你不用再做风铃了。”

陆白当然懂他的意思,会将风铃挂在廊下的人已经不在了。

“嗯。”

大梦百年,大醉千年,君无邪每次来修罗殿里身上都带着酒气,他已与先前截然不同,魔界改朝换代,又有了新的君主,他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成了一个终日在客栈浑浑噩噩的酒鬼。

每次喝醉的时候,他都会来修罗殿找陆白。

“我以为你不知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

陆白想,大家似乎都觉得他是个纯然不会思考的蠢货,天人五衰时十分狼狈不堪,头上珠纱华冠枯萎,身上铢衣生出污垢,腋下脖颈散发臭晦,那日师无名无论如何都不肯让自己回头,哪怕自己已经怒气冲冲,心灰意冷,要与他恩断义绝,

雨水之中浓郁的腥气,如附骨之疽一样挥之不去。

在那一刻,他已心如明镜。

修罗殿里起死回生的无数牡丹,陪着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年又一年,直至最后一个记得师无名的人也死去,牡丹仍旧热热闹闹,挤挤挨挨地凑在他的掌心。

陆白照料得很苦恼,其实他并不喜欢牡丹花。

恰如当日师无名所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不过天地一粟。

牡丹花开花落,花落花开。

修士寿数漫长,从前陆白怜惜地用手指抚摸过的绿油油茎叶,在一场大雪里也尽数凋敝了。

在即将闭上眼睛,彻底陷入黑暗时,陆白想起了师无名。

从前他在雨幕中说:“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可千年已过,连梦里也不曾见过故人。

◇ 第176章 安抚物(一)

艾尔莎·阿尔弗雷德,这是黑发青年第一次听见她的名字,在堆满雪白卷宗的办公室中他翘起脚,漫不经心地点燃了手里的香烟,袅袅升起的雪白烟雾萦绕在这个黑发青年挺拔而俊美的眉骨,他生得十分奇异,分明是一个纯正东方人的模样,右眼却碧绿如幽暗丛林,浓重的男香在这间温暖的办公室里扩散,前调是带着些许奇妙的佛手柑,中后调又是脂粉气浓重的海地香根草。

阿贝尔向来是一个擅长隐忍的人,却在此刻也有些难以保持风度,他不着痕迹地低头,后退几步,试图远离这庸俗得有些可怕的浓烈香气。

这个瞧起来轻浮又浪荡的小白脸,竟然就是梵塔贝城远近闻名的心理医生,阿贝尔不得不怀疑那些四处宣扬他的能力有多么神奇的患者是否都是一些为色所迷的贵妇人或者癖好古怪的富商。

黑发青年的手指划过纸张上女人如印烙般鲜明而美丽的面庞,原本隐没于黑暗的唇角又不自觉微微上翘:“你是说,你就是阿尔弗雷德子爵的管家?”

“艾尔莎小姐就是未来的子爵吗,可我从没听说过女人也能继承爵位。”

阿贝尔仍旧是面不改色,这位以专业素养而闻名于世的精英管家,仿佛任何时候都是这样一副滴水不漏的完美姿态,就连讲话时唇角每个弧度都是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冷漠。

“这并不是您需要关心的事情,您要做的只是成为一个好医生,不是吗?”

富可敌国的阿尔弗雷德家族,拥有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一度被誉为站在宝石矿上的金色恶龙,却一直为诅咒般无法根治的精神疾病而困扰,家族里几乎没有后人能够活过四十岁。

艾尔莎,这个可怜的女人,作为阿尔弗雷德家族最后一个后人,却在成年之前就罹患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她的父母为了保护她,一直对她宣称她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不惜将她幽禁在偌大的宅邸里整整十年。

也正是因为如此,阿贝尔辗转多地,遍访名医,最终才不抱希望地找到了艾尔德医生。

黑发青年对阿贝尔开出的天价问诊费兴致缺缺,却在看见艾尔莎照片的那一瞬间态度翻转,变得极为和颜悦色:“当然,您要相信我的实力,我一定会治好这位美丽的小姐,以上帝的名义起誓。”

或许是与青年凑得太近,对方细密而浓长的眼睫就像夏日里浓绿树丛投下的阴影,几乎要俏皮地戳在阿贝尔的金丝眼镜上,他轻佻的态度令阿贝尔十分不适,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而言,对方实在生得太过于俊俏,浓艳的香水味亦是十分庸俗,按理说这两者应该会构建出一个令人反感的形象,但在青年身上却莫名其妙地和谐。

阿贝尔沉默片刻,以貌取人不符合他做人的准则,他再次开口时嗓音仍旧是平淡而彬彬有礼:“那么三天之后再见,艾尔德先生。”

直到这位一丝不苟到连每根头发都服帖地梳在脑后的好好管家离开,原本还勉强维持着些许礼仪的黑发青年换了个姿势,以便缓解被压得发麻的左腿,于他而言维持优雅的姿态不算难事他一向是个恪尽职守的欺诈师。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精巧的水墨鼻烟壶,鼻烟壶上绘着一对缠绵悱恻的小情侣,这是一位富商的妻子送给他的饯别礼,陆白长长的眼睫毛漫不经心地耷拉下来,阳光打在他漆黑的眉睫上,印亮另一只显得有些灰白暗淡的左眼。

是了,他根本不是什么传说中鼎鼎大名的心理医生,他不过是一个巧舌如簧的骗子,在命运般捡到那张任命书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在暗巷中做着不入流买卖的小混混。

阴差阳错被车站等候多时的院长殷切接入汽车之后,对方隔着后视镜佯装不动声色地望着自己,开口第一段话却是:“亲爱的艾尔德,你从前在信里说时常有人夸赞你是一位绝无仅有的翩翩公子,我还以为那些不过是你的玩笑,如今看来,你竟然没有一丝夸张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