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慕容凌掷往湖面,一只雪色海东青如闪电般迅速略过,叼住狐狸的脖子飞回岸边,大口大口撕咬起来。
他原本穿一身红衣,叫雨水浸湿了,愈发如鲜血逶迤,发色极黑,漆黑如乌檀,坠了许多米粒大小的雕花金珠,精巧绝伦,戴着一根金镶玉的珊瑚色孔雀抹额,好一条择人而噬的美人蛇。
慕容凌微微一笑,接过侍女手中的手帕,将手指上那点血迹擦干净了,一分颜色占尽十分风流“可惜了,就是不怎么听话。”
朱雀听出他这未尽之语,将头低下,心脏却如打鼓一般咚咚直跳起来。
……
国师府,四月芳菲,听竹苑里桃花尽绽,叫风吹得簌簌作响。
坐在床沿上的少年略感紧张,他生有一双洁白如玉的手,却留有四五个黄豆大小粉色的疮疤,一圈一圈解开覆眼的绷带。
乌黑眼睫颤了颤,底下是一双波光潋滟的碧绿眼眸。
屋内燃着波罗罗华香,床边的酸木枝雕花书柜上摆一只天青釉细口长瓶,这摆设倒是与南迦叶先前在南府的卧房一模一样。
南迦叶缓步上前,着一身素色滚纱细雪外衫,额间一点殷红朱砂痣,眼眸如山峦碧色,眼睫似雪,须发皆白,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不过如此。
“皎皎,你醒了。”
青年长发如瀑,仅仅以一根红色发带束起,滚银牡丹袖边,仍旧是不染凡尘的谪仙。
在此之前,陆白对复明没有抱任何希望,在朅盘陀国时他眼睛不能视物,只能同婴孩般蹒跚学步,重新开始,跌得浑身青紫的时候他也不曾松懈。
唯有一次,在那天生日宴后瑙鲁兹给他送来了一个木匣子,他不愿意要,二人争执间陆白不慎被推倒。
他跌倒在地上,脚踝一阵剧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四周却摸索不到一个可以支撑的力量,发觉自己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的时候,蓦地安静了下来。
少年下巴磕出了血,脸颊都沾了灰,蒙眼的白绫勾勒出他鼻子的弧度,嘴唇是淡而粉,被自己咬得发白。
从前的阿尔特古丽是石头城里最会御马的小皇子,他的骑术由瑙鲁兹一手辅导,就连草原上的太阳也追不上他驰骋的英姿。
他忽然听见有人哒哒靠近的脚步声,是瑙鲁兹来扶他,心头猛地蹿上一簇怒火,将人一把甩开,咬紧了牙说道:“我宁可死,也不需要你同情我。”
千百种滋味流转,半晌,陆白微微一笑:“是,我终于能看见了。”
而南迦叶坐下了,倒了一杯茶,他沉默半晌:“你的眼睛是有人换给你的。”
茶水香而苦涩,回味甘甜,陆白低着头轻啜一口,眉眼低垂,朦胧天光将他面容模糊,只是依稀能辨认出他眼睫似夜晚倒垂的天幕,深深地敛着,不泄露一点儿神色。
“是瑙鲁兹对么?”
南迦叶并不反驳:“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然,不反驳与变相的承认无异,陆白又微微一笑了,自然懂得南迦叶的未尽之语,他与慕容凌是一母同胎的双生兄弟,最后却落得一个这样一个不死不休的结局。
浮罗城的大火却没烧掉佛子那颗至纯至善之心,他仍旧怜悯众生,不愿意看见陆白被困于自己的仇恨,步了自己的后尘。
仇恨二字如附骨之疽,缠身之蛇,焚骨之火,日日夜夜侵蚀人心,将陆白困在暗无天日的囚笼里永世不得翻身。
瑙鲁兹既然愿意为了陆白让出一只眼睛,足以证明陆白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并非他表现出的那般无足轻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按常理说若有人为自己心甘情愿放弃一只眼睛,哪怕心若磐石的人也会稍稍动容。
陆白眼睫一垂,淡淡说道:“瑙鲁兹极为信奉小乘佛教,与其说他是皇子,倒不如说是那些僧侣手里提线木偶,或许他觉得亏欠了我是真的,心甘情愿给我一只眼睛,但这一切都因为朅盘陀国的新王废除了宗教。”
“若僧侣仍在,即便是他想要我的命,瑙鲁兹也是无所不从,双手奉上。”
房内霎时间寂静了,这还是久别重逢之后,陆白第一次再次看见南迦叶,他的目光柔和,无一点儿不虞神色。
反而十分包容,悲天悯人。
陆白头一次觉得南迦叶的神情让他觉得别扭,不自觉轻移开了目光,难道这人真是救苦救难的佛子转世不成,浮罗城那次受刑还不足以让他动摇。
“你的菩提子佛珠呢?”
南迦叶淡淡一笑:“佛心不再,自然也不配持珠。”
陆白轻轻嘟哝一句:“若你都不配持珠,这世界上可没有人配了。”
在二人古怪的僵持之中,房门突然叫人一脚踢开,屠三狗连滚带爬窜了进来,结结巴巴说道:“不好了……不好了陆公子,五皇子的暗卫送了一只浸着血的木箱子过来,指明是给陆公子的,您快去看看吧!”
周遭倏然安静下来,菩萨敛目,静若寒蝉,莲花的香气四散飘逸,陆白不自觉回头看南迦叶一眼,却见对方竟不知在何时又戴上了幕篱。
国师府不大,流水小桥,草木繁盛,做得相当别致,当迈进大堂的一瞬间,扑面而来浓郁腥气,在正中间站着两个黑衣暗卫,护着一个木匣子,没任何繁复雕花,而蜿蜒的血迹正是从此而来。
阴云笼罩了他,冥冥之间,陆白生出警惕的预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那匣子的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
只是刚刚好装什么?少年的眼皮疯狂乱跳起来。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到了厅堂,等了许久的暗卫彼此看了一眼,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木匣,冷气氤氲里头装着一颗断口整齐的头颅。
一股恶寒攀上他的身子,从脚腕一直窜到了脊背,胃里翻江倒海,在恍惚寂静的视线里,天渐渐黑下去,耳鸣声振聋发聩,陆白的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淌出血来。
护卫互相看一眼,双手抱拳,将慕容凌教给他们的话语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瑙鲁兹半夜潜入王府行刺,其心当诛,已就地正法,念在事出有因,一片拳拳爱弟之心天地可鉴,黄天亦悯。可惜身首异处,尸体遭恶犬糟践,目不忍睹,只余头颅完好,特赐还陆小公子,以全手足之情。”
瑙鲁兹俊美的面庞叫人擦洗干净了,脖子处的断口相当整齐,只是嘴唇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碧绿眼眸,黯淡无光,若仔细观察,能看出两只眼睛有轻微色差。
那只匣子被他们塞进陆白怀里,他下意识张手抱住了,完好的左眼忽然焚烧似的疼痛起来原来幼时将他护在怀里的瑙鲁兹就这么轻,轻得他两只手就能稳稳拢住,又这么小,小得一个木匣子就能装得下草原上最英勇的武士。
慕士塔格峰的太阳落下了,寒夜漫漫,朅盘陀国被瑙鲁兹圈养的小豹猫还在等待主人回家,可是再也没有人会给他摘山顶上的第一朵雪莲花了。
陆白似乎是从一场噩梦中醒神了,他低头面无表情地抱紧了木匣子,微凉的血水浸透了手指,淅沥沥地往下滴,将簇新的青衣裳染成斑驳的红色。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