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的怀疑和猜测被我暗暗记在心里,然后我将谈话的记录交给张主任,她面带惊讶地接过我的笔记,除去最开始的两行是我在对话时草草记下的细节,其余占去大半页篇幅的字迹都是对话结束后我的回忆。

她的目光上下扫动,喜滋滋地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聊得来呀。”

我不知道她这句话算是夸奖还是鼓励,最后在她囫囵吞枣的阅读目光中,有了答案。

有了这一次的良好开头,我决定乘胜追击:“那这位病人下个月的心理咨询,可不可以还是我独自进行?”

“当然。”张主任愉快地将档案放回原处,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这才放下心来,在转身离开前,我还是没忍住问出那个问题:“其实许枝的情况早就达到了出院的标准,她只需要定期复查并进行心理咨询就好,为什么······”

张主任仍然坐在那张梨花木椅上,除去伸手拿过茶杯的姿势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包括她嘴角的弧度,“她自己不想出院。”

“什么?”

“就如同她自愿住进来一样。”张主任顿了顿,压下一口茶水,似乎是在给我缓冲的时间,“她是孤儿,没有监护人也没有朋友来探望过她,如果她自己不想出院,谁也不能赶走她。”

“但是······”

“小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张主任放下茶杯,换上了那副我在父亲和他的同事身上司空见惯的语重心长的语气,“也许,回到熟悉的、却没有‘星星’的环境,对于许枝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见我仍固执地站在原地,张主任又转变成了一种宽慰的口吻,“其实,在临床诊断上,精神疾病的治愈率不到百分之五十,就算她比前几年稳定了,可我们也无法说她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不是吗?”

“是的,您说得对。”

我耷拉着脑袋,没再辩解什么,便离开了房间。

那晚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查询同学发来的英语文献,大半充斥着我看不懂的单词;担忧提前返校的通知,好在许枝这个月的心理咨询恰好在返校的前一天;甚至想到两周未见的父亲,至少往年的清明节,我们会一起去看望母亲。

纷纷扰扰的思绪像雨中的湖面般哒哒作响,我索性和衣起身,在脑中筑起高墙,将所有的情绪推到一边。

夜晚是一天中最真实的时候,它静谧、平和,充斥着梦境的呓语。白日的面具在此时统统除去,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来。

我屏息推门来到走廊,尽量不弄出任何动静,仿佛我一旦发出任何声响,便会打碎这短暂的平衡。墙壁上泛着紧急出口的淡淡荧光,我沿着走道尽处的一点若有若无的亮光,极缓、极缓地凑近那道半掩的门。

我知道,三楼的尽处,是她的房间。只是,她······还没有休息吗?

我像是被吸引、被命定的力量召唤,情不自禁地将那扇门推开一个角度。

她站在窗前,单薄得像一层雾,月光怜爱地铺在她的身上,却更衬得她清冷孤寂。

屋顶的灯灭着,只有床头柜上的台灯兀自撑起一层光圈。室内简洁、干净,除了数不清的纸鹤,几乎没有多余的生活用品,仿佛她只是暂居于此的旅客,明日就要启程赶往新的地方。

我遗忘了我刚开始想要说的话,只是在她的默许中,站到她的身旁。窗外,樱花盛开在院内的角落,在不经意间带来一室清新的香甜。

“在想什么?”我没有质疑自己说出这句话的立场,正如我没有穿着白大褂她也没穿着病号服一般,像两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没有指责彼此熄灯后的胆大妄为,而是像谈论天气一样漫不经心又处处充满温情。

“没有具体在想什么,只是睡不着。”她向我露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也知道我一定不会指责她,“每年这个时候,心里的空旷会尤为清晰。”

穿堂的冷风透过她杏色的单衣,而她像是毫无察觉,仍是形只影单地矗在那里,四周的环境与她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将所有事物都分隔开。她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却仿佛永远都无法触及她。

“我明白。”我的心里泛起苦涩,“十年前,我的母亲也去世了。”

“也是二零零八年?”

“嗯。”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吧?”

“三十五岁。”我停顿,在心里补充道,和现在的你一样。“那一年,特大暴雨,我们失去了很多人。”

她将长发挽到耳后,没有直接回复我,而我看向窗外,眼眶逐渐湿润起来,夜色朦胧一片。

“你的父亲这些年一定很辛苦。”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留下来的人,都很辛苦。”

“我不知道。”每当谈论起父亲,我总是在无意间便变得尖酸刻薄起来,“他还是老样子,加不完的班、写不完的文件、跑不完的会议……要是那天他早点回家,妈妈也不会那么晚出去找他。”

“可那是意外,对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我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说道,“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母亲离开后,我常常觉得,我是唯一一个记得她的人了。以前母亲没法照顾我的时候,她总拜托楼下会画画的姐姐来照顾我,可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位姐姐,父亲永远在忙,他只会把我丢到爷爷奶奶家里去。爷爷奶奶什么都不懂,也不会跟我一起谈论母亲。好像母亲被人遗忘了、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一场大雨过后难道一切都被抹去了吗……”

月亮、星星、夜晚的云、天空下若有若无的飞鸟、斑驳的树影、赤色的小亭……渐渐地溢出我的眼眶,我再也看不清它们。

我不讲道理地俯在她的怀里,她便撑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在哄小孩子,那时我便知道我果真是个不称职的心理咨询师,哪有窝在病人怀里放声大哭的道理。我不清楚那晚她说了多少遍“不哭、不哭”,又或者是作家与生俱来的共情天赋,最后她的眼角也泛起泪花、伴着丝丝红痕。

我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中,她将我搂在怀里,我趴在她的胸口,顺着她绵延的起伏无声地抽泣着,她却突然开口道:

“你妈妈不是江州本地人,跟你爸爸是大学同学,结婚后才定居在江州。大概在你刚上小学的时候,你们一家三口从爷爷奶奶家搬到了南街居住。你们家在六楼,阳台的风景很好,放学后你喜欢趴在栏杆上吹风,但因为很危险,你妈妈总是在一旁护着你。”

她陈述的语气像黑夜的叹息,而那语调却像是一切的亲历者。我诧异地从她怀里抬头,对上那双同样湿润的眼睛。她抬手刮去我刚刚涌出的泪花,才再度开口将我记忆里的灰尘层层抹去:

“你的妈妈是个有趣、善良、健谈的人。你小时候穿的睡裙、毛衣都是她一针针手打的,家里的床单、桌布、窗帘都经过了她的精心挑选,哪怕工作繁忙她也拜托了楼下上大学的姐姐在寒暑假的时候来家里照看你。”

“那位姐姐个子不高,经常扎着丸子头,眼角有一颗小痣,是江州美院的学生。她在二零零四年的夏天住进了南街,而你应该,在二零零八年秋天之后再也没见过她。”

月亮泻出的一束光线恰好路过她的半边脸颊,朦朦胧胧中我好像抓住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好像,确实是小学毕业后再没有见过她了。”

她抬起我的头,喃喃道:“这世上除了我之外,竟还有人记得南星。”

回忆争先恐后地向我涌来:南星、南星,多么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童年时期的我跟在南星姐姐的身后,在郊外的芦苇荡里追逐、在紫金色的溶化的夕阳下漫步、在潮汐般的市井中嬉笑打闹······一切的一切,随着记忆的浪潮汹涌地扑来,我矗在原地,任凭自己浸在一道道湿咸而模糊的气息之中。

她捧起我泪眼婆娑的脸,“你都这么大了,今年二十二岁,是吗?”

我胡乱地点点头,干哑的嗓子似乎瞬间枯萎,“嗯”的一声便算是回答。

她像是在同我讲话,却抬头看着夜空,在那一望无际的、繁星闪烁的苍穹下喃喃自语,“星星那时候,也是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