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带到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夺目的光辉从一只只纸鹤身上晕染出来,几乎将我狭小的办公室染上华丽的色彩,风声、雨声都被隔绝在我的掌心之外,而那一只只孱弱的、细小的纸鹤颤动起来,丝丝缕缕的摩擦声像是它们微弱的呼吸。

而她毫不吝啬地、源源不断地赠予我更多。我尝试套用一些色彩关联理论或色彩人格理论去解释她的天马行空,可当越来越多的纸鹤摆入我的手心、几乎堆成一座小山时,似乎没有理论能够适用到所有人的身上。我又接着尝试着去观察纸张的材质、大小、厚度,可每当我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结论时,便会出现一两只突兀的小家伙打断我的沉思。

她当真是为所有人都折了纸鹤,甚至包括了我,她特意留在桌面上的那只粉色的、距离我最近的纸鹤便是为我而折的,“这个,粉色的,很适合你。”

我轻轻地将那一只只馈赠摆回原处才接过那小小的、极为纤细的一只,用耳语般的声音向她道谢,“谢谢你。”

“你看起来总是很孤单、又有些悲伤。”她破天荒地做出了解释,歪着脑袋看向我,“哪怕你总是和小何护士待在一起。”

我惊异于她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这时候我不禁开始怀疑这是否算是作家的天赋,能够洞察所有人的精神内在。又或许,因为我们都曾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为什么是粉色呢?”我注意到一些病人的纸鹤是由灰色的报纸折成,而灰色通常被视为单调、沉闷,但粉色大多数人会联想到温柔与浪漫。

“感觉。”

“那你呢?”我用一种平和的语气问道,“你是什么颜色的呢?”

她摇摇头,上半身陷在我为她准备的座椅里,遗憾道:“人是无法看见自己的颜色的。”她闭目靠在椅背上,眉头紧皱,手指轻颤,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星星是白色的,她永远是白色的,我没见过比她更纯粹的人了。”她的眼角变得湿润,同时嗓音却嘶哑起来,“我喜欢叠千纸鹤,然后将它们围在我的身边,好像星星还在我的身边。”

“所以······最开始,你为星星而折纸?”我稳住我的声线,尽量不去打扰到她。

“是的。我许愿、我千千万万次许愿:我希望她下辈子出生在一个好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她开始无声地抽泣,将脸转去一边,似乎是不想让我看见这狼狈的一面。“我想,如果愿望真的能被实现,星星一定、一定会很幸福的。”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可泪水偏偏绕过她的唇,排着队往衣领里掉落,很快便在她大幅度的胸口上连成一片。我为她递去纸巾,停留在她一睁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白色的大褂和蓝色的病号服之间,永远应该是理智、克制的,而我却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跟随在她跳跃的思维之后,无法触及她,更别谈帮上她。

我举着纸巾,静静地等待着,在这个阴雨天数着日光的角度,一寸寸地挪过她的眉间。她的五官像她的人一样平和而清淡,每一处恰到好处的不多不少,像是天上谪仙一笔勾勒出的墨色山水画。衣衫和发丝间散发出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许久后,她接过我的纸巾擦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起后来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大概两年前吧,我意识到星星如果投胎了,应该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了,我的愿望就实现了,但我没法停下来,太久了、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手里不抓着点什么,我好像一整天都是行尸走肉。”

她抬起头,用那双孤寂而绝望的眼睛看着我,“从前、从前哪怕会忘记我具体叠了多少只纸鹤,至少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我停下后,像是活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看什么都隔着一层雾,我不记得一整天都干了什么、吃过药了吗和谁说过话。我浑浑噩噩,连梦见星星都会忘记后来,张主任建议我还是继续折纸鹤,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当我抬起头,才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有颜色的,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愿望。”

“小苏。”她用一种苦涩的、湿润的嗓音唤起我的名字,“你也是。”

“谢谢你。”我喜欢她跳跃的思维、异想天开的想法和同情泛滥的善良,可我越是靠近她,便越是能感受到她骨子里的痛苦那痛苦经年累月地腐蚀她的身心、夜以继日地折磨着她,以至于那漫出来的泪水都经历过千锤百炼,“你也是。”

“谢谢你愿意跟我分享你的故事,谢谢你的信任。”我像是一只失神的蜜蜂,迷失在一片又一片的花海里,她和她的纸鹤是那样的纯粹又充满爱意,如果可以,我宁愿化作西西弗斯一遍又一遍地推开她心上的巨石,可惜,原定的一个小时已经大大超时,我不得不说出那句老套的台词,“如果你没有别的问题的话,我们这次心理咨询就结束了。”

“谢谢你。”她起身,像雨天的鸟儿一样将那些纸鹤护在怀里,出门向右转去,我想她是要回房间静一静再下楼吃晚饭。

我也一样。

第3章 | 0003 第三章

四月的到来意味着春天的开始,也让环境里多了些说不清的成分。

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院里几棵迟迟未开的、种在六角亭的旁边的樱花终于露出了它娇嫩细腻的本色,细腻的花蕊包裹在粉白的花瓣之中,微风迟缓地将它们卷起又落下,带来一阵温和而清新的气息。

护士在六角亭的旁边用白色断头粉笔在地上画了几个小圈,便算是允许病人和陪护烧纸和祭拜的地方。这个月我新领了任务,看着火苗以防火灾,夜幕降临时我便坐在小亭的木板凳上,盯着节节窜动的火焰和步履蹒跚的人群。

清明时节的火光总是不同的,无论是逆着风向追逐生者衣摆的外焰,还是如逝者一般嘶嘶喃喃低语的余烬。

每当这时候,我总会想很多。生者悲伤而麻木,那逝者呢?过得如何呢?过去每年清明的时候,我都会去看望母亲,如果不是因为医院的封闭式管理,今年本不会缺席。

母亲三十五岁就去世了,因为一场雨天的意外。哪怕过去快十年,那个夜晚的场景仍烙印在我的脑海前沿、记忆犹新。

夏天的暴雨永远说来就来,是那样的不讲道理,眼见父亲加班迟迟未归,母亲执意要为父亲送去雨靴雨伞。母亲将我托付给楼下的姐姐照看后便出门了,我跟姐姐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见那如莲花一般的纯白的伞在视线中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拐出小区再也看不到。

暴雨像是苍天的哭诉般滔滔不绝,泥污翻涌上道路,鱼类逃出牢笼,万事万物都像是在宣泄着什么。

我以为那是一场像往常一样简单的雨。

我以为一觉醒来太阳会照常升起。

直到我第二天见到满眼血丝、衣衫尽湿的父亲,他用嘶哑的嗓音向十二岁的我解释雨天、意外与死亡。

故事书里的死亡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但是、但是,母亲还那么年轻,她不该与这两个字联系起来。我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父亲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摔落在地上。

“乖、乖,以后家里,就只有我们父女两个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人永远是在一瞬间长大的,只是成长,一定是有代价的。

后来人们谈起零八年抗洪,大多着眼于城市的进步、群众的团结,但是啊,新修的遗迹能算是遗迹吗?鲜活的生命和黑白的数字又怎能混为一谈?

我久久地停留在母亲的墓前,往后多年都止步不前、无法释怀。

我怀念的,不过是一种最过平常的感觉啊。

雨后的潮湿经久不散,院内的人又陷入日复一日的作息。我查阅起关于色彩理论的论文,仍没有能完全对应上许枝描绘的世界。

那次交谈后,她折纸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有时凝神注视窗外,有时呆呆看着空空的手掌。

我在她身上总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似乎我们认识、似乎那一场谈话是注定发生的。她的孤独像是与生俱来,她的叹息总幽幽徘徊在我的耳边。

如果可以,我想与她谈论自然、生命、哲学,想询问她对于阿默斯特女尼的看法,想请教她该如何描摹飘散朦胧的意境……

如果可以,我还想告诉她,她的手指如果能放在乐器的上方最好是钢琴那将是听众的荣幸。无数个雨天,我看着她手指纷飞的模样,这句话总缠绕在我的嘴边。

我时常感到安静,只因注视着她,用余光拥抱她千百遍。

有时,我也会想起她提起的“星星”,那一定也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吧。我再次翻阅起档案,二人从小在孤儿院一起长大,许枝比星星大三岁,由于都是女生便一直没有人领养,二人在成年后才离开那个地方。星星在江州美院上大学,推算时间是2004年到2008年,美院与我家只隔了一条街,或许在我小时候,真的见过她们呢?

可毕竟,十年,实在是太久远了。

遥远到有时回想起母亲,都只是她撑着白伞消失在拐角的背影。

也许,色彩、纸鹤,都来源于对星星的怀念呢?

我向留校的同学发去几条讯息,请求她们帮我查找有关色彩理论的国际期刊,比起教科书上十年不变的内容,我急需补充更多的理论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