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合上的瞬间,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那份因长久分离而生的尴尬沉默似乎被放大了。
许菘蓝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电梯光洁如镜的门上,映出自己和女儿有些模糊的身影。她看着女儿低垂的眉眼,那沉静的样子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的倔强,又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疏离,她心头便像被细针密密地扎着,泛起一阵酸楚的疼惜和愧疚。
“杳杳,”她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刻意的轻快,试图打破沉默,“外婆都跟你说了吧?关于…关于你读书的事。”
秋杳轻轻“嗯”了一声,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
当初齐芳说什么也不肯让秋杳去港城,可许菘蓝在电话里也交代得清楚:她的这位主雇程先生是位房地产的大老板。因为母亲在程家做得不错,程先生便“好心”愿意提供资助,让她这个内地来的学生有机会参加港城顶尖的德瑞国际学校的高二入学资格考试。如果能通过,就能作为特殊借读生入读。
从出生起就被母亲留在外婆身边,她像一件暂时寄存的行李,十几年的分离早已让她习惯了命运的转折和被动接受。离开宜南的愁绪还未散尽,即将踏入程家这个未知世界的忐忑又在心底升起。
母亲口中的程先生为何愿意帮她,这个安排背后母亲付出了些什么,秋杳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
说起程振邦这个人,在港城商界翻云覆雨多年,地产王国根基深厚,行事作风向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他若是对哪个女人真正上了心,那便是摘星星捞月亮也肯花心思去办到的。
德瑞国际高中是他儿子程斯聿日常读书的地方。为学校捐栋楼、添个实验室,对他而言,不过是签个支票、动动手指头的小事,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因此,当得知新近得了他几分真心的许菘蓝,最大的牵挂是留在内地小镇的女儿,想把孩子接到身边亲自照顾,更要紧的是想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程振邦几乎是立刻就着手安排了。他一个电话打给德瑞相熟的校董,三言两语便疏通好了“特殊借读生”的推荐资格。
至于秋杳今天要来港城,他原本是打算直接派车去机场接她们母女。可许菘蓝却死活不肯。她在电话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恳求:“程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杳杳这孩子刚从小地方出来,胆子小,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下子坐那么好的车,我怕她不自在。”
她没明说的,是更深层的顾虑,她不想让初来乍到的女儿,那么快、那么直接地感受到程家与她自身世界的天堑之别,更不想让女儿察觉到她与程振邦之间那层不便言说的关系。
程振邦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依了她。反正机场离半山的程家大宅也不算太远,权当让她们母女在途中说说话,缓解一下生疏。
秋杳跟着母亲走出机场,看到的不是她想象豪车,而是被母亲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电动车时,心底反而莫名地松了口气。许菘蓝将女儿的行李箱小心地用橡皮绳固定在电动车前座,自己跨坐上去,示意秋杳坐在她身后。
秋老虎还在肆虐,港城傍晚的风裹着湿气,快要下大雨了,空气里带着黏腻的湿热。
许菘蓝骑得很稳,秋杳环抱着母亲的腰,脸轻轻贴在母亲微汗的后背上,鼻尖萦绕着洗衣皂的干净气息,这是阔别已久的、属于母亲的真实触感,让她漂泊了一路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车子驶离了机场高速,随即拐入通往半山别墅区的平坦马路。道路变得清幽,两旁是茂密的绿植和掩映其中的豪宅。
就在一个平缓的弯道,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迈巴赫,无声地从她们身旁驶过。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可猛然袭来的尾气太过呛人,秋杳几乎是下意识地掩唇,乌黑的长发被风吹起几缕。
迈巴赫优越的动力让它迅速将她们甩在身后,只留下轮胎摩擦路面的轻微声响,很快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秋杳虽看不清车内人影,但喉咙传来的不适还是让她有些反感地皱起双眉。
4 和我没关系
半小时后,风尘仆仆的母女二人,驶抵了掩映在半山葱茏绿意中的程园。
甫一靠近,秋杳便感到一种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高耸的黑色雕花铁艺大门紧闭,顶端是锋利的矛尖,在傍晚灰紫色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二人先进入门内,看到了修剪得一丝不苟、同绿色地毯般的广阔草坪,有零星几位园丁正浇灌着姿态各异的罗汉松和盛放的蓝花楹。
往前一条宽阔的、光可鉴人的花岗岩车道蜿蜒而上,通向白色主体建筑。巨大的罗马柱支撑着气派的门廊,通体落地玻璃窗反射着天际最后一点紫灰色的余晖。
许菘蓝将车小心地停在靠近佣人通道入口的角落,那里已经停着几辆朴素的代步工具。她示意秋杳跟上,两人没有走向主门,而是绕向侧面的实木院门。
秋杳垂着眸子,跟在母亲身后,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精油香氛和雨后草坪特有的清新气息,与山下市井的喧嚣闷热判若两个世界。
胸口传来一阵滞闷感,她感到环境给身体带来了不适,忍着疲惫从窄小的门扉中迈入,秋杳听到妈妈的声音传来。
“别紧张,”许菘蓝压低了声音,快速交代着,“程先生生意做得大,经常出差,不常在家。他还有个儿子,就是那位小程先生……”
她顿了顿,谨慎道;“脾气…是有些不大好,性子也冷,但他平时住校,周末回来也多半待在自己那层房间,碰面的机会不多。”
一位年纪稍长的管家从二人身旁路过,和许菘蓝点头示意,秋杳耳边是妈妈叮嘱的声音,目光顺着那位管家的行走轨迹,渐渐往楼上望去。
“你见了他,还是要有礼貌一些,其余的,杳杳你只管安心住下,好好准备那个入学考试,等过几天”
说到这里,许菘蓝的话音戛然而止。
秋杳顺着母亲骤然停顿的目光和微微绷紧的身体,看到了不远处楼上的情形。
巨大的双层挑高门厅,一盏由水晶串联而成的、宛若倒悬冰川的枝形吊灯从穹顶垂落,将下方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得如同深潭。
在通往二楼的、铺着地毯的弧形楼梯顶端,一道身影静立在那里。
少年的肤色是常年浸润在优渥环境里的冷调白,仿佛自带一层清冷的釉光。此刻,他眼神冷寂,突兀地缀着些亮光,正居高临下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投注下来,精准地锁定了门厅入口处那个渺小的身影。
秋杳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到了那道极具穿透力的注视,她抬眸。
两人对视。就这么一眼。
是很好看的男生,这让秋杳觉得所处空间里所有昂贵的颜色和材质都变得丰沛而鲜亮。
然而她却从那道审视的目光中,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陌生的、纯粹的恶意。
原本平静的心骤然掀起一股莫名的风波。一个突兀而冰冷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这么大的水晶灯,假如掉下来……那些锋利的碎片,会不会把她扎得血肉模糊?
“小程先生。”许菘蓝称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