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秋杳第一次出远门,她很聪明,来到机场后,努力压下心头那份初次置身如此庞杂陌生环境里的无措和渺小感。

有工作人员注意到她是未成年,走上前来帮她,秋杳乖乖地礼貌道谢,仔细辨认着头顶的指示牌,对照着手机里提前查好的攻略图片,跟着值机人员找到对应的值机柜台,走向安检口,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把随身小包放进塑料筐,通过安检门,随后很快便顺利登机。

是妈妈帮她订的机票,秋杳提前查过,知道从宜南飞往港城的机票很贵,她很小心地收好证件,第一时间给外婆和妈妈都发了条简短的“已登机”。

窗外的雨声被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代替,她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推着紧贴椅背。

飞机终于起飞,秋杳又看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承载了她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天空与河流

最后收回了目光。

2 她的背影

港城夜晚的天空浸染着一层诡谲的暗紫色,像淤积的旧伤。厚重且令人窒息的云层沉沉压在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宇之上,将璀璨的霓虹都压得黯淡了几分。

空气黏稠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仿佛整座城市都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不透气的蒸笼里,憋闷得人喘不上气,也憋着一场随时要倾泻而下的、滚烫的暴雨。

程斯聿闲散地坐在黑色轿车的后座位,微微侧着脸,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窗外狼狈赶路的下班族。

男生神色倦懒,锋利的发尾衬得后颈骨骼线条流畅分明,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靛蓝色国际高中制服外套,随意搭在他身侧的座位上,袖口上镶着代表精英学府的徽章。

司机熟稔地操控着方向盘,即将驶入港城半山那片闻名遐迩的顶级富人区。道路两旁是精心修剪的绿植和掩映在浓荫中的独栋别墅,每一栋都占据着令人咋舌的视野和地皮,如同沉默的巨兽俯瞰着脚下匍匐的众生。

可仅一街之隔,景象陡然跌落。车辆驶过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旧式唐楼小区。

楼与楼之间近得仿佛能听到隔壁的呼吸,密密麻麻的窗户如同蜂巢,晾晒的衣物像万国旗般在狭窄的天井上方招摇,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岁月和潮湿的痕迹。

一街之隔,天堑之别。

程斯聿淡漠的目光掠过那片灰扑扑的水泥楼,感到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汗味、油烟和廉价洗涤剂的气息,与半山别墅的清冷奢华形成对比。

他想起父亲程振邦某次在书房,对着规划图轻描淡写的话语:“这种散发着贫穷气味的臭水沟,迟早要被夷平。”

迈巴赫平稳行驶,速度不快,渐渐地快要追上一辆灰白色的老旧电动车,那车虽旧得可怜,却被养护得很干净。

骑车的是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她目不斜视,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掌控着车把,朝着半山富人区的某个方向驶去,后排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身形瘦削。

前排的司机也注意到了这辆与附近有些格格不入的电动车,目光一滞。

那是程家刚来数月的一个女保姆,这女人平时穿得普通,却长得漂亮,浑身上下都是风韵,在佣人房里也显得扎眼。

透过后视镜,司机注意到程斯聿的眼神变得凌厉,周身温度降至冰点。

在程家工作多年,他一直知道这位少爷的脾气不算太好,父子两人经常因为程斯聿的叛逆而闹得不欢而散。

最近吵架的源头,貌似就是因为这个看似卑微的女保姆,他隐隐察觉,这女人似乎已经悄无声息地勾搭上了风流成性、妻子早逝的雇主。

“开快点儿。”后座传来男生冷冽不耐的嗓音。

得到指示,司机立刻轻点油门,提高车速,豪车优越的性能瞬间拉开距离,喷出的尾气混着马路上的尘埃,扑向那辆小小的电动车。

后座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年轻女孩儿,猝不及防被这浑浊的气流呛到,她下意识地抬手掩唇,露出的两条胳膊纤细得过分,皮肤是近乎透明的苍白,脚踝伶仃地从洗得僵硬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裙摆下露出来。

乌黑的长发没有任何修饰,如瀑般随意地披散在单薄的脊背上,随着她咳嗽的动作微微颤动。

一种混合着轻蔑、被冒犯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源于母亲早逝的阴郁情绪,在程斯聿淡漠的眼中凝结。

前座司机适时打破沉默,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少爷,程总晚上有应酬,已经提前通知管家,一会儿为您准备晚餐。”

程斯聿从那抹窈窕的背影上收回目光,他眸色是浅淡的琥珀色,冷寂疏离,很淡,也很傲,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路边一截碍眼的枯枝。

窗外,港城紫灰色的天空压得更低了,闷雷在云层深处隐隐滚动。

他没立即说话,黑漆漆的视线盯了会儿后视镜里变成一个小点的模糊影子,才淡应:“知道了。”

3 许菘蓝

港城机场的抵达大厅,人潮汹涌,巨大的电子屏闪烁着冰冷的航班信息,各种语言的广播声混杂着行李箱滚轮的轰鸣,汇成一片陌生的喧嚣。

秋杳拖着那个半旧的灰白色行李箱,随着人流缓缓向外踱步,目光在接机的人群中搜寻。

没一会儿,她便看到了等待她的母亲许菘蓝。打年初回宜南,看过她和外婆后,许菘蓝便再没回过家,秋杳长这么大,母女二人除了视频通话,真正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近一年未见,许菘蓝似乎比年初回来时更瘦了些,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但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秀丽轮廓。她穿着一件质地普通却熨烫得平整的藏蓝色衬衫,脚上是一双鞋跟边缘已有些磨损的黑色低跟鞋。

她的头发仔细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鬓角却已悄然染上几缕风霜的痕迹。整个人站在那里,努力挺直着背,眼神在涌出的人流中焦灼地寻找,直到与秋杳的目光对上。

“杳杳!”许菘蓝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快步迎了上来,那笑容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却也隐隐透着一丝讨好。

她伸手想接过秋杳的箱子,声音放得很柔,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路上累坏了吧?走,妈妈先带你回去。这边天气热得很,回去洗个澡。晚上妈妈给你煮莲子糖水。”

秋杳的目光在母亲明显清减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手里攥紧了行李,表示自己可以拿。

许菘蓝伸出去接箱子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凝滞。

她的女儿长大了,心思细腻敏感,她经常不在身边,只是往家里寄钱寄东西,可自己的孩子有了心事也从不跟她讲。

“我们先去程先生家里好不好?”许菘蓝叹息一声,走近了一些,摸小猫一般抚摸着女儿的头顶,“妈妈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

秋杳也顿了下,她早就被做好了思想准备,并且从出生起就被抛下的命运也让她可以平静面对即将又一次转变的人生。

许菘蓝一手接过秋杳那个行李箱,一手虚虚揽着女儿单薄的肩,带着她穿过机场明亮却冰冷的大厅,走向出口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