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冰块从上到下按照一排四个,砌成一面半人高的冰墙,如此四面围出一个,可以容纳一个成年男子坐下的空间。

丽关没有恭亲王府那般的百年寒潭,也就只有这些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最冻的冰块和这边远的昼夜温差巨大,勉强凑个格。

在这本就更深露重的子时,天地阴气最重的时分,顾深锦裸身坐在冰窟里,冷气打在他片衣未着的身上,侵入他瓷白的肌肤,穿透一层层血肉,强行闯进最里面的心脏,淹到他胸口的冰水,有些已经开始结冰 。

眼闭着的顾深锦,就像已经死了。

倘若是一般男子,坐在这冰窟寒地里,定然是有去无回,冻死不说,还要变成一个人形冰块。

冰墙里的人,浑身泛白,淡淡一点月光照射在冰块上反射出的光线,照映得那白,在黑漆漆一片黑暗中,煞是可怕。

这不是养尊处优,金尊玉贵,常年锦衣玉食,没有招过风雨与岁月侵蚀的白,而是那种死了许久的僵硬的,灰暗的白,是没有血气的,就跟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一样。

不过也确实,在被种毒的那一刻,顾深锦就永远的死去了,留下来的是一个苟延残喘,竭力挣扎的尸体。

这个尸体,在四面楚歌的敌人围攻之下,杀出一条血路,反正已经死了,也就没有在乎伤口和血液的理由。

但是尸体里面有颗生生跳动的已经死去的心脏,在世间苦苦支撑的人,凡是来到这世上走一遭的人,都曾拥有过一个振奋人心的宝贝,尸体虽然死了,但别忘了他曾做过人。

大概最振奋人心的往往便是那最平常不过的人了。

大侍卫在冰墙外面尽职尽忠的守卫,他已经如此这般守卫了恭亲王多年,从恭亲王还是一个小儿时守卫到现在,但他从未见过恭亲王毒发失控的模样,哪怕年少时的恭亲王在寒潭里,将牙都咬出血来,也不会发一声,心智坚韧的人最清楚,一但吐出一句,哪怕只是一句,便前功尽废,再成不了气,撑不下去的,恭亲王在他眼里是最坚韧的寒松,也是最苦的黄连。

后背的黑雾比白天在温泉里时的更甚,浓烈的翻滚好似要拧成一股水落下来。

手心割出的一道粗长裂开的伤口,血液从里面受到外面黑雾的蛊惑,争相拼命地涌出来 ,淌到结冰的水面上,不一会儿染红了水面,甚至有些沾染到了,顾深锦没在刺骨寒水里的身体。

不过那些血液一碰到顾深锦的身体,就像碰见什么忌惮仇恨的东西,迅速的拉开与其的接触距离,又因为有冰墙的束缚,一下全都游到离顾深锦最远的地方,差不多就黏在那冰墙上,从他身体里跑出来的东西,到头来与他水火不容。

黑雾一感觉到那些血液在从顾深锦体内流出来,欢快的不断变化跳跃,像是欢喜极了,而此时的顾深锦却在忍受体内似冰似火二重天的折磨,以及那深入骨髓里,一片片肉被锋利的小刀一刀一刀割下来,关节处不断被打断扳断拆开,又愈合的剧烈疼痛,长年的忍耐之下,他已经不会再把嘴咬出血来,看起来就像只不过闭上了眼死去了而已。

但那不断经由额头上冒出来,大颗大颗连续往下落的汗液以及越来越显得僵白的皮肤,渐渐浓重的死气,暗暗彰显了他正在经受的地狱。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一动不动静静守在外面的大侍卫忽然动了,接着那冰墙四面开裂,冷气不断从裂开的缝隙里冒出来,显然里面有个更冷的东西再散发寒气。

“哐当,哐当,哐当”几声冰墙裂开与冰砖倒地的声响传来,那四面冰墙完全破裂,厚重的血腥味从里扑面而来,让人闻了几欲作呕。

最初伴随着冰墙破裂汹涌挤出的血水,流出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从仅存的一两层冰砖上缓缓流出。

冰窟的地面上一时积了一层薄血,迅速冻结成血砖,估计那些人以后再不会来这里取冰了。

顾深锦穿好衣服,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好似方才的一场炼狱根本就不存在。

“那边如何?”,还带着寒气的双手边扣腰带,边往外走,嘴里对一边的大侍卫发问,声音没有一丝异样,和往常一模一样的干脆利落,看不出一点虚弱的瑕疵。

大侍卫低着头,双手奉上早就准备好的披风,回答顾深锦,“如您所料,二皇子逼宫了,我们的人帮了大皇子一把,现在二皇子已经被皇帝下了大牢,”

顾深锦穿好披风,手在系领带,已经走出冰窖,往左拐进一条小道,是去往马夫所在的院子方向,听此,他好笑的哦了一声,显然回到马夫的身边让他心情十分开朗,语气都轻快不少,不过想到什么,他眼底一暗

“哦?,是吗?玉竹呢?”

大侍卫一直面无表情的脸,此刻显出一些犹疑,语气变得慎重,“按您的吩咐,我们给老王妃下了毒,把玉竹压过去亲自砍下了老王妃的人头,然后再杀了玉竹,不过老王妃死之前让我们交给您一件东西,”

顾深锦踏上阶梯的脚步不停,运气暖身,快要到了,他不能让这一身寒气沾在马夫身上,广袖里的手伸到侧边,大侍卫便将一直好好保存的从未打开过的,一个巴掌大的用黑布抱包着的东西,递在顾深锦手心 。

顾深锦把那黑布扯开,眼里瞳孔猛的收缩,再一瞬又放大回原样,他忍不住嗤笑一声,“看来真的是深阁待久了,尽学会些妇人长短,” ,这黑布包着的是一块玉,顾深锦父亲死前曾将一块玉暗中藏在些昔日部下手里,待顾深锦及冠之后,才收到那块父亲百般心思给他藏好的玉,这块玉和他父亲给他的那一块一般模样。

那块玉刚到顾深锦手里的时候,他还无法探清这块玉的意义,直到大皇子生辰大礼,邀他一去,宴席间大皇子找他敬酒,他偶然撇间大皇子脖颈间的玉,才找到探查的方向,原来这玉,是每个皇子生下来之时,都会由皇帝赐下来的的玉,也就是说,持玉者便是皇子。

将那块玉重新用黑布裹好  ,权利越高的地方,越是恶心,比那恭房里的粪还要臭,顾深锦收回眼底的嫌恶走进院子里,看向前方,忽然脚步一顿,脸色也一变。

第三十七章 章节编号:6480791

长度到达小腿中部的杂草被一双环金玉靴冲头踩在脚下,从院门开始生长漫延到屋子门前的廊板下的一片绿草被踩弯腰贴紧地皮,认输的用自己身躯为战胜者铺路,大侍卫追在疾走的顾深锦身后。

屋子里没有光线透出来,窗子关的严严实实的,显然里面的人已经休息了,合乎夜间休息的规矩,但突兀的却是那一扇在一众关闭的窗子中独独大开的矮门,以及那个本该安然睡在床上,但现在却在这寒重冷风中坐在门槛上,靠着大门睡着了的人。

顾深锦走到草地的尽头,抬脚踏上廊板,脚步声和廊板的响动混合,一步一声咯吱,老旧的廊板在深夜里作祟发响,坐在门槛上睡的熟香的人没有被这惨然的响动打扰,仍然靠着门睡的很沉。

大侍卫跟到廊板下,听见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没有走上去,站在草地上,看着廊板上的二人,仔细观察院子里的所有角落,站在一边默默守卫。

脚一踏上去,黑夜的安静便被木板的响声打破,他脚步一顿,再迈开步子时,就轻了不少,那老旧的声音便随着他的脚步降了下来。

靠着门闭眼熟睡的人,估计是在睡梦中夜感受到了寒冷,手缩在怀里捂着,肩膀耷拉下去往里收,整个人缩成一个大团,搭在廊板上那双没有穿上鞋子的大脚,借着高挂在天上那轮弯月射进院子里的淡淡清光,走近了看清,那脚在被夜晚带走白日残留温度的冰凉廊板和刮过小院的凛冽寒风的双重夹击下,已然变得十分的红。②477?068021

顾深锦轻轻的走到睡着的人身后,动作轻微没发出一声响动,把自己披着的披风带子扯开,将披风从自己身上解下来,两手各捏住一个角举动温和的为了不弄醒睡着的人,慢慢盖在了他的身上。

那人是蹲着的又缩成一团,所成的体积比光是蹲下去还要小上一些,再加上顾深锦身材挺拔,穿的衣服尺寸比马夫要长上一些,单是一张黑色的大披风,就把坐在门槛上的马夫,浑身上下盖了个严严实实,但凡带了一点寒的风都没有资格吹进去,只能徘徊在黑的披风背面上,不甘的等待时机。

顾深锦身上里面穿的是四喜如意云纹锦衣,上半身在锦衣上夹了件宝圆镜柳叶细甲、最后外罩了件苏绣月华锦衫。

那锦衣和宝甲都是被一个盘玉金丝蛛扣带压着,那金带样式复杂,一下很难快速解开,必得一炷香的时间才行得通,但外罩的苏绣月华锦衫却是衣襟和袖口处用宝蓝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的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衫,没有多余的带子束缚,是可以随意脱下来的。

他给人盖上披风之后,便立即脱下那月华锦衫,细心却又快速的折了几叠,折成比一方锦帕稍大一些的块,塞到那双被冻得发红的大脚之下,手一触到那通红的光溜溜大脚,肉眼可见的那张面容上素来的平静优雅消失了片刻。

顾深锦体内常年饱受寒热相煎之苦,而他刚从冰窟里打坐放血出来,显然到现在为止他体内还是那逼人的寒气打败了热毒暂时占了上风,据他打坐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他那双纤细修长的手被体内的寒气冻得与冰窟里的冰别无二分,但即便如此,碰上那双冻得发红的大脚时,他还是感受到了那发红脚背上的一丝热度。

这意味着那双脚上的温度比他中了寒毒的手还要冰,但正常情况下,这分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只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那就就是,那双大脚已经被冻伤了。

快速用折叠的长衫一层一层的包裹住那双通话的脚,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并拉开自己的衣襟,将那双裹得厚厚的脚塞进自己的拉开的衣襟,一手拦被,一手拦腿窝,将人一把抱起,跑进门时不忘对默默站在廊板下的大侍卫吩咐,“叫医,守卫的自己领罚”

低低的声音明显是怕吵醒怀里抱着的人,却带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平静,起起伏伏都没有的平静,如若王爷语气里但凡有一些高低不平,那么都是来得及补救的,但一点凸起都没有的平地,昭示了王爷心里的怒气已经到达极点了。

大侍卫面色沉的像水可以滴下来落在草地上,除了王爷的母亲老恭亲王妃硬是给王爷塞进一个侍妾那次,王爷可再没有过这样的语气,那次从还显的稚嫩的少年那张如吐了红脂粉的小嘴里吐出这没有起伏的平静语气,那被送来的侍女可是死的太惨了,而老王妃院子里也一夜死了许多侍女。

但无论如何,王命唯是。

“是,王爷”,大侍卫拱手低头应到,迅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