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家书香名门,科举入仕,郗首辅执掌内阁,郗家祖籍江西,同为江南文化圈,光是避亲避嫌这一条,郗望俨就不是合适人选了。
可是裴越偏偏就钦点了他去接手,这落在官场诸人眼中,未尝不是一种暗示即便郗家有个冠宠六宫的皇后、权倾朝野的首辅,惹恼了皇帝,照样得吃瘪。
而且郗尚书作为郗家除了郗首辅以外官职最高的人,是郗家第二代最有望入阁的,如今裴越将这么一个‘烂摊子’甩到他手中,免不得得罪诸多朝臣,没了同僚政友的支持,郗望俨这几年都别想入阁了。
朝堂之上,本就是瞬息万变的。
裴越的心腹,户部尚书程原俨然也是个入阁的热门候选,裴越这一手安排,便是稳保程原先于郗望俨入阁,此消彼长,再过几年郗首辅告老,简在帝心兼之资历排位,程原的首辅之位岂非顺理成章?
郗则韶是个深谙家族荣辱一体的女子,她嫁给裴越,作了大梁的皇后,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打压’自己的家族而无动于衷。
两人关系日渐亲密,郗则韶本就是个颇为娇纵的性子,少年的椒房独宠也让她对裴家少帝这个疑似自家‘政敌’的身份逐渐放下戒备。不然以她的聪慧,断不可能告知裴越自己内心的真切想法。
第105章 忠臣良将,狡兔走狗。
少年有些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郗则韶说得句句属实,在难以撼动的真相面前,绕是裴越巧言善辩,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开脱’。
同时也正是因为他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在此刻刻意引导郗则韶说出这样一番,落到外人眼里‘大不敬’的言语。
裴越虽然对于夫妻之道不怎么了解,但他身边有程珂这么一位夫妻和睦、家庭美满的表兄,裴越或多或少从程珂身上学了些东西。
比如夫妻之间的某些矛盾若是不说开,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去,只会成为隐疴,若不触及,便皆大欢喜,若是不小心再度捅破伤口,那可就真真切切伤害夫妻情分了。
依照裴越对郗则韶的了解,这事明显会让她气上一阵,之所以没和他闹别扭大抵是因为,能够一同前往西北,对于郗则韶来说,也是一场莫大的欢喜吧。
少年微微俯身,捏着她圆润的肩头,语气中带了些讨好的意味:“大伯可是六部尚书之一,那他杀鸡儆猴,分明就本末倒置了。”
郗则韶从鼻腔中轻哼一声,将小脸往旁边一撇,不让裴越挨着自己:“我大伯哪里担得起陛下这声亲戚,你还是同以往一般,称他郗尚书吧!”
“一码归一码。”裴越拿她的话回她,“朝堂之上,我与大伯是君臣,自然以官职相称。”
“私底下,你我二人是恩爱夫妻,你的亲戚、我的亲戚不都是咱俩的亲戚?你大伯自然也就是我大伯。”
郗则韶皱着鼻头‘嘁’他:“那你可真是不见外,难处理的摊子都扔给亲戚去收尾。”
“我这不是……想着岳父大人也在扬州么?锦衣卫那群人行事作风你也是知晓的,程珂那人除了我与寿宁姑姑外,没人压得住,郗尚书、大伯与他既是姻亲,又清正廉洁,断断不会与江南那批罪臣有所勾结。大伯与岳父大人一齐在江南看着,程珂还有他手下那批人行事起来不至于无法无天么……”
郗则韶闻之咂舌,一边摇头,一边感叹道:“男人间的友谊可真是浅薄如纸。”
裴越被她说得俊脸一红,难得被噎了一下,清清嗓子,道:“……大多数时候还是情比金坚的。”
郗则韶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扯了扯唇角。
裴越不得不道:“郗首辅在朝中经营多年,难道还能被我一个小辈给轻而易举地算计了?”
“再说了,如今首辅愿意放权予我,郗家作为功绩卓著的后族,我若不能善遇之,还怎么让朝野上下,心甘情愿地替大梁卖命?”
狡兔死,走狗烹。最寒臣子之心。
话尽于此,若是郗则韶还没听出其中的意思,那她妄为郗家女儿。
“你……答应了爷爷什么?”她将脸转回来,正对着少年,像水晶一般莹润透彻的杏眸充满了思索,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大伯的位置这两年或许是动不得了,所以你要擢升我阿爹?升他作布政使还是调回京中任职六部?”
少年“嗯”了一声,没再瞒着她:“待西北战事结束,咱们回京,朝野必定大动,彼时我便预备将岳父大人调回京中。”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次调动的人数颇多,所以我想先来问问你,舅兄的志向之类的……”
郗则韶听懂了他的意思,甚至,她想到了更深一层的地方。
裴越是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从他暗访江南、亲赴西北诸事就能看出,他是一个颇具魄力,并且不畏惧沉重代价的人。
他费尽心思扶持程原入阁,甚至不惜以‘牺牲’郗家为代价,只是为了培养一个与自己齐心协力的内阁么?
不,不可能的。
他显然还有更深远的谋划,比如,改革、变法……
一时间,郗则韶心中竟然莫名升腾起了对程原的惋惜之意。
就当她不自量力地,与这位同样精通算学的小计相‘心心相惜’吧。
古往今来的变革者,善始善终的寥寥无几。郗则韶欣赏聪明人,也敬佩独行者。她在心中暗暗许诺,若是程原真有此鸿鹄之志,待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她作为大梁的皇后,一定尽力施以援手。
脑子飞速地运转着,自觉窥视到了对方心底的想法,郗则韶的话语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我不知道你心底的成算,但阿爹素来对水利之事颇为上心,若有空缺,你便让他去工部任职吧。至于阿兄”
郗则韶眼前浮现过郗听颂那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身影,扯了扯唇角,凉凉一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阿兄对世情的领悟尚不及你我,陛下若有以后重用他的心思,便当好好锻炼他的心智。”
末了,郗则韶还是找补一句:“不过那些个穷乡僻壤还是莫让他去了,我不是心疼他,我是心疼我嫂嫂。”
裴越听着她的言语,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我知晓了……”心中莫名升腾起对舅兄的同情。
听韶韶说起她哥的语气,可能她本人没意识到,但他已经从中领悟到了许多想必在郗家,他这位舅兄,也许还不止这一位舅兄,都被自己身旁‘身娇体软’的小妻子,吃得死死的吧。
远在京城的某个正在翻阅着游记打发时间的青衣翰林,莫名地脊背发凉。
他搓了搓掌心,侧过头看向窗外万里无云的碧空,纳闷地想:这天气看着也不像是会下雨呀……
第106章 天生异象(2100珠免费章~)
越过黄沙漠漠的戈壁,自长城一路西行,便来到了沟壑万千、水蚀风侵的金河峡谷。
此河发源于祁连山,河水青蓝透亮,在昏黄大漠中蜿蜒前行,既似天女坠落人间的翠色项链,又好似弯弯曲曲连通苍穹的天河。
金河乃是嘉峪关关城主要的饮水来源,这处峡谷也曾是沙漠旅人重要的聚居之所,但自大梁与西域诸国嫌隙渐生后,停步暂留的各族旅人,慢慢被装甲执刃的士兵取代,成为了关西七卫之一的安东卫驻所。
白日爬长城耗费了过多的体力,郗则韶甚至无心多加欣赏青绿斑斓的金河水,囫囵洗漱了一番,甫一沾到柔软的锦衾棉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越一路远行,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游山玩水’,同西北诸卫诸将领深入交流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毕竟许多年来,西北的军队都以守护城池为任,守城与攻城差之千里,尽管裴越事前已经仔细查阅过这些年西北的卷宗,但纸上春秋,到底不如亲临其中、切身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