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是可以。”另一个汉子说,“只是得找老爷拿开车门的钥匙,而且,到时候少爷要把车开回来,还得会把发动机摇起来。”
阿著看了看谈镜合,谈镜合果然沉默了。他本是为了躲老爷才跑的,何况,他是一个少爷,哪里乐意在寒风瑟瑟中手摇发动机呢?[1]
[1]:旧时的汽车还不是用车钥匙启动的,而是通过人力手摇摇把来启动发动机的。这不仅是一项技术活,还有较高的危险。因为摇杆可能会回弹打到人,历史上曾有人因此丧命。
“自行车有吗?”阿著问。
“有是有,只是少爷......”一个汉子上下瞅了谈镜合一眼。好像谈镜合娇贵得不得了,连坐自行车都怕受了风。
谈镜合心生烦躁,瞪了过去,“就自行车!”
踩上自行车,确认后边谈镜合坐稳了之后,阿著抬起脚尖,用力一蹬,自行车很快驶离了长熙民巷。
灯火通明的长熙夜里,他们往黑黢黢没有尽头的方向驶去,耳边炸开花爆,是辞旧迎新的声音。
风很寒,刮得人脸面痛。谈镜合有些后悔没拿帽子,这样就这可遮脸了。他这么想着,把自己的脸埋在了阿著的背上。
阿著显然僵了一下。
谈镜合本来只是靠在阿著的背上躲着风,现在感受到阿著意外的反应,便银铃般笑起来。这笑声穿过脊椎骨,直达阿著的大脑,让人心神乱颤,让自行车车头乱晃。
“别带着我摔了!”谈镜合伸手在阿著肩膀上捏了捏。
“哎呦!”谈镜合又惊吓一声。只见阿著被他一捏,肩膀好像含羞草迅速收了起来,自行车便颠簸得更加厉害。
等车头听话之后,谈镜合拍着阿著的背哈哈笑起来。阿著沉默着,只管骑车。谈镜合笑累了,顺势把手留在了阿著身上。他一只手揪着阿著的衣服,一只手搭着阿著的背,微微仰头看着天空。
11区的人们又好玩儿又浪漫,过年时天上的烟花五彩纷呈。饶是在不安混沌的乱世,寻死觅活的总是少数,每个人皆是被推着一日一日活下去。
骑了半晌,谈镜合忽地拿脑袋砸了一下阿著的背。“小子,你给我骑到哪里去啊?”
阿著的背震了震,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少爷没说,我就自己做主了。以前我常在租界的新闻馆帮工,有个新闻馆很漂亮,我常溜进去。”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不开心了,就去那里。像是我的秘密基地。”
谈镜合静静地瞧着路边快速掠过的阖家灯火,然后点了点头。点完之后他又轻笑一声,接着大笑起来。
“好!”他大声说,“带少爷我去参观你的秘密基地!”
在万户烛火喧嚣的时刻,他们在一条黝黑的弄堂口停了下来。车还没停稳,谈镜合就从自行车上蹦了下来,探头看着前方。
这是一条黑沉到没有尽头的弄堂,恍若一立堵起来的湖泊,往里头扔一颗石子,就会发出一声隐秘的轻响,而后石子的影子和声音都被黑暗吞没。
谈镜合四下看了看,心底有些发怵,回头瞧着阿著。阿著扶着自行车,一双平静的眼望着弄堂里头。不知是弄堂更沉,还是他的眼睛更沉。
“你发呆呢。”谈镜合发出声音,并走到阿著身边,他揪住自己的衣摆,又放下了,眼神有些无助。
“这里太黑了。”谈镜合说。
“租界没那么热闹罢了。”阿著应了一声,“我带着少爷进去吧。”
“嗯。”谈镜合点点头,脚步却没迈出去。前头太过森然,他不敢一个人先走进去。
好在阿著推着自行车开始往前走,谈镜合亦步亦趋地跟着在他身边。
“你说你以前常来,是晚上偷偷来吗?那时候,这里也这么黑吗?”谈镜合不断说着话。
“那时候没那么黑,四下都是新闻馆,晚上也都灯火通明。我溜进去的时候曾被人发现,但他们也不管我,因为太累了,明日的报纸要熬夜赶出来。”
谈镜合点点头,“今夜是除夕,许多干活的平人要回家过年,所以这里才这么黑吧。”
阿著沉吟了一声,“也许。”
租界内的平人数不胜数,租界的报馆也大都是由平人做编辑。只是今夜新闻街一派漆黑安静,有些异常。
自行车轮在地上碾过细小的石子,落雪的嘎吱声响在黑夜里清晰爆开。谈镜合睁大眼望着前方,好像听见什么人的脚步声,心里惶惶。听了一会儿,他又暗自发笑,这不是自己和阿著的脚步声嘛。
走着走着,阿著推自行车速度逐渐慢下来,他的脚步停在了某处。谈镜合也随着停了步子,侧身蹭了蹭阿著的衣袖,好确认自己不是一个人。
“少爷先等一下,我把车子停好。”说着,阿著把自行车抬起来,放到了墙边。
正在这时,墙头忽地亮起一盏破败的吊式灯,刺目的光猛地打在阿著身上。
阿著瞬间回过头,眼神如弯刀划破背后的空气,他警觉地审视着四周。谈镜合有些愣愣地张着嘴,他被阿著眼里一瞬而过的杀意吓到了。
眼珠四下确认了一瞬,阿著将视线挪回谈镜合身上。他静静地盯着谈镜合,绿色的眼珠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就像一对博物馆最深处的绿宝石,浓郁美艳,又孤冷决绝。
就在谈镜合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甚至他想拔腿就跑的时候,阿著蓦地莞尔一笑。
“少爷怕什么,这只是一个时好时坏的路灯。”
租界确实基础设施不错,路灯安得很多。但不知道为什么,谈镜合心里感到异样,不是奇怪这头顶上忽然亮起来的灯,而是奇怪被灯照到,忽然回头的阿著。
“哈哈。”谈镜合干笑一声,“也好,有路灯也好。那......要去哪栋房子?赶紧进去吧。”
阿著点了点头,带着谈镜合往左边走了几步,在某一处屋舍停下。借着路灯,谈镜合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建筑,整个人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是某个宅院的后门,是这几年中西合璧的“石库门”,门窄窄的,墙高高的,有种严密森然,可院子里头的树枝像是俏皮的反叛者,伸长了脑袋探出去。
“少爷,我说的地方就是当年非常有名的国际新闻馆,可惜后来关门了。”阿著站在一边,温和地同谈镜合说话,“不算很大,但格局精致,环境清幽,您会喜欢的。”
谈镜合还是仰着头,眼睛望着那近乎要与暗夜融为一体的树枝。他像是发呆,嘴里又问:“可怎么进去呢?”
阿著的眼睛看着谈镜合,嘴里说:“国际新闻馆的后门,其实只要用力推一下门上方就能打开。这后门其实坏了。”
谈镜合眨了眨眼,他背起双手,在原地走了两步:“嗯?那你试试。”
非常听话,阿著立刻上前两步,用力推了一下门。谈镜合偏头打量着,就见那门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