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十回 疯兔小

听见谈镜合的声音,阿著立刻放下了筷子,他抬头看了惊夏一眼,然后便站起身往正厅走去。田夏也想一同去看看,却被惊夏拉住了。

“阿著到底是少爷亲自选的贴身小厮。”惊夏说。田夏本欲挣扎,听见这话忽地脱了力,只有脸上还是满满的担忧。

阿著走到偏厅和正厅相连的月洞门边,瞧着正厅的情况。

刚刚大哭的孩子是棉棉,他坐在高高的幼儿餐椅上,哭得眼红鼻子冒泡,正拿小肉手抹着自己的眼泪。

“小孩子挑吃又不是什么大事!”谈老爷皱着眉很不耐烦地训了一声,正朝着边上的谈镜合。

阿著心里立刻有数。怪不得棉棉前方的盘子上堆着各样的菜,却没有吃。

谈老爷又横着眉毛,喋喋不休地责备道:“大过年的,就你脾气爆要对孩子发火!我看你管教儿子之前先把你自己管管好,废物!”

这话言重了。阿著在心里叹了一声,皱眉注视谈镜合的反应。

一句废物掷地有声,好像重叠着曾经无数次责备的回声。日日被人责备,谁不厌烦呢?谈镜合果真发了大脾气。他气得把手里的碗筷砸到了地上,碎瓷片弹起来,他怒气冲天的声音也弹了上来:“我他娘招谁惹谁了!天天嫌我没用,能耐死你们啊!”

谈老爷也被谈镜合目无尊长的态度惹怒,他不由得吼起来:“那你自己说说!你怎么有用了?除了会点花里胡哨的乐器,你还会什么?你还会什么!”

大声的质问在宽阔的正厅里回弹。

谈镜合蓦地怔住了,他看着父亲,从心底冒上来一股浓黑的狼烟,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几乎被熏得流泪。这一刻堵住他鼻息的不是愤怒,而是无力。

他无力反驳。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谈镜合浑身发起抖来,他快速扭过头,踹开凳子直朝门口奔去。他跑得太快了,风呼呼的刮起来,把这间宅子里的洋洋喜气全都卷走了。

阿著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脑子里空白一片。直到谈老爷生气地咳嗽起来,阿著才回过神,继而跑回自己吃饭的桌子。

阿著掏出随身的格子手帕,快速从桌子上抓了几个兔包、饺子,胡乱包好塞进怀里。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跑向偏厅的小门,背影匆忙。

出了众人的视线,又有黑夜的阻挡,他忽地加快了脚步,如同黑夜暗影般迅速划过空中,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黑夜中找寻着某个人。

很快,阿著发现了那熟悉的背影。此处已经是前院,穿过之后再走几步就能瞧见宅门。不远处的谈镜合像只被人逼疯了的兔子,飞快地迈着腿,不管不顾地朝着最近的拱门冲去。

阿著来不及叹气,飞身往前追。两人的速度有一定差距,在前院的垂花门前,阿著逮住了这只疯兔子。

确实是“逮”,阿著扯住谈镜合后背的衣衫,叫谈镜合生生停住。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揪少爷我!”被人拎在手心,谈镜合破口骂道。

“少爷。”阿著的声音又轻又柔,又带着些许制止的冷意。谈镜合浑身一哆嗦,扭头费力地瞧着阿著,嘴上还是不饶人:“你来干嘛!”

“大冬天的,少爷就这样跑出去,阿著肯定担心少爷。”阿著把谈镜合扳过身,手换了姿势,改成用力地握住谈镜合的手腕。谈镜合抬手挣了挣,没弄开。

“你干嘛!”谈镜合又喊了一句,听到了阿著的嘴里,不知道怎的就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

“我怕一个不留神,少爷又撒开腿跑了。”阿著淡淡地解释。

“跑了就跑了,你们哪个人在乎我的去留?你刚刚说什么担心我?笑话!我一个强要你的少爷,你肯定巴不得离开我,回你的西洋呢!”谈镜合嚷嚷起来,说到最后却像是不小心说了真话。

皱眉打量了谈镜合一眼,阿著眸中滑过一丝怪异的情绪,又如水面打石子,褶痕迅速消失了。

再次抬眼时,阿著认真地看着谈镜合的眼睛,并重重叹了一声。谈镜合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这一声叹弄得说不出口了。

“少爷可曾记得昨日跟我说的?对佣人吩咐‘你们出去’的‘你’,不包括阿著。”

阿著低头注视少爷的眼睛,认真说着。可能是天太黑了,谈镜合心里暗自琢磨,阿著今日看着竟然没那么丑。

“我在西洋就过得很好吗?”阿著扯着嘴角轻笑了一声,“我在贫民窟长大,饥一顿饱一顿,实在活不下去才给人做了奴仆,来了平国。在平国的日子你也知道,仍是烂泥堆里讨生活,没什么幸福可言。”

说着,阿著静了一下。他的目光笼罩着谈镜合的脸,头顶上红灯笼发出温暖迷离的光,使得阿著眼珠里透着真假难辨的温柔。

“我是来到你这里才知道冬天的衣服要穿几件。”

谈镜合登时愣了一下,他嘴唇翕张,仰头瞧着阿著。这人那么丑,这一刻却那么令人怜爱。

“我在这里虽然待得不久,但我知道,你看着是个有脾气的大少爷,心肠却柔软。你从未打骂佣人,从未不讲理地朝佣人发火,也不和丫头们乱来。”

谈镜合听得不好意思了,偏过脑袋低低地说:“因为我喜欢男子嘛。”

阿著轻笑一声,“我最喜欢大少爷的地方,就是这份真诚坦荡。你要了我,我跟了你,都是咱们俩明明白白说好的,白纸黑字的契约写着的。少爷既然说过‘你们’里面没有‘你’,那以后对我来说,少爷也是唯独的‘您’。这是我情愿的、乐意的。”

“噫,说得真绕。”谈镜合上下扫了阿著一眼,“不过我是明白了。走吧,你。”

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那里还有两个看门的壮汉。他们并没有卖给谈家,在自家里早早吃了年夜饭,现在赶来蹲夜差。夜里寒凉,他们俩围坐在一个火炭盆边搓手。

“吃过了吗?”阿著上前问好。

“吃了。”一个汉子站起来,“少爷可要出门?好些人已经去庙里祭拜了。”

“私事出门。”谈镜合挥了挥手,“汽车闲置着吧?”

“少爷要用吗?老爷前些日子又买了辆别克,样子像青蛙,锃亮!”

谈镜合皱了皱眉,“现在能开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