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芙侧头在萧成昱的衣料上蹭了蹭,缓缓闭上眼。

春日已来,万物缱绻生长,百花预备斗艳。霍西山未被矿铲所掘过的土地上长满了各样的花木,在春日的召唤下萌发绿意。只是下午的阳光最招人烦,打到树叶上,亮得人恹恹欲睡。

谈镜合所处的矿地在半山腰处,他站到矿地最边沿,俯瞰山下的景。山下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斗声,不过不见人影。所以没看多久谈镜合就乏味地转过身,半眯的眼瞥向矿地里还在劳作的矿工们。

就算山下抗议的矿工们冲到门口了,这矿地里该劳作还是要劳作。何况这些留下的矿工似乎对生活的改变没太大兴趣,只记得干活有钱。倒是那竹竿包工,都不敢坐着,一直守着零星几个矿工,时不时用眼睛瞟谈镜合。

谈镜合有些口渴,从矿地边缘慢腾腾地往矿工小屋子走去本来包工说要把他们歇息的屋让给少爷的,不过都要走了,这有什么意义呢阿著坐在小屋子里头休息,谈镜合打算喝口水,跟阿著说说话。

走了几步,谈镜合忽地顿在原地,他耳朵一动,双眸迅速扫向某处。

瞄着谈镜合的包工登时僵住,脸上有些下意识的畏惧。那些还在劳作的矿工也奇怪地扭过头。

矿地厕所搭在最外头,再向外就是一个大斜坡,灌木树林绵延向下。

在厕所和斜坡中间,有几块粗糙的岩石,被太阳晒得黄黄的。突然,有一只手,自岩石后升起,一把搭上了岩石的面。这手修长劲瘦,骨节分明,是一双男人的手,很明显,应该是个养尊处优的男人。

空气凝结,谈镜合和众人一齐盯住那个地方。

手的主人很快伸出了胳膊,紧接着有力的长腿翻上了岩石。不过眨眼的瞬间,那个男人已经翻到了矿地上。他单膝跪地,低头拍了拍掌心黏上的沙石。

男人动作利落,面容如刻,正是秦升。

谈镜合将手背到身后,还是慢腾腾走着,不过换了个方向,直朝不速之客走去。

秦升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沙土和树叶,眼眸也转过来。在他看清谈镜合的那瞬间,他的眸子忽地一冷。

“这不是升哥嘛,怎么从那儿蹦出来了?”

谈镜合半含笑。

“阿圆,你这是怎么回事?”

秦升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了,抬手拉过谈镜合那单薄的棉衣,斥责道:“谁打你了!”谈镜合的棉衣上还沾着血痕,乍一看是相当触目惊心。

谈镜合摆摆手:“鞭子抽的,这个不重要。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嬴渚说自己是来寻我的,难不成你是来寻嬴渚的?”

说到这个问题,秦升放开谈镜合的衣服,神色覆上了惯有的深沉。他只说:“你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吧。”

“现在连理由都懒得编了是吧。”

谈镜合环起手臂,正瞧见阿著从屋子里出来。阿著四下看了看,没寻到人,又走了几步,看见了秦升与谈镜合。

“薄天啸在涟水镇有了行踪,我能不来嘛。”秦升瞥了一眼矿洞口,忽然想到什么:“你刚刚说……你见过嬴渚了?”

“但现在他的兵怎么不在这里呢?”谈镜合故意问秦升。

秦升稍一思考,整颗心开始下沉。

花朝节是绝佳的时机,秦升混在花朝节的游人里,直到看见薄天啸带着工人出来,他终于确定薄天啸会在今日发起工人抗议运动,甚至可能要将霍西矿山作为工人武装的根据地。

秦升让嬴渚立刻赶去霍西山上,等工人们到矿山上要武装反抗的时候,直接来一个全面镇压。

嬴渚作为巡长,有逮捕权,但无权带兵私闯人家的矿山。不过这座矿山是谈家的,谈镜合最近又在矿地里,只要有这么一个“少爷”在,嬴渚就能名正言顺守在矿山上,不让工人们占领。日后此事传出去,那也是经过矿山主人同意的带兵闯入。

但此时此刻,矿地里只有几个工人在干活,没有一个甚至半个嬴渚带来的兵。

这意味着谈镜合拒绝让嬴渚在矿山上驻兵,更意味着谈镜合在拒绝军阀,拒接他们这个阶级。

难道,谈镜合一直不参与任何政治讨论,也避免和政治人物来往,因为他其实是薄天啸那一边的?或许,学生运动他也……

秦升看谈镜合的目光登时复杂了万分。

谈镜合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心想这又得解释了。他说:“秦升,我没打算掺和工人起义,但也没打算掺和你们镇压工人起义。我就是矿山老板的儿子,你们能不能只把我当做矿山一样的背景啊?”

秦升脸色稍霁,心知这是谈镜合会说的话,但这并不足以让秦升信任对方。谁又能证明谈镜合不是薄天啸的人?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就很难除根。

瞧见秦升的神色,谈镜合有些走神地想:还好当时没有接受秦升的告白。他的喜爱掺杂了阶级、权力、利益,能够喜欢你,也能够瞬间丢下你。

不够走神也只有一瞬,谈镜合淡淡说:“总之,我是商人的儿子。”

话毕,他便不再理会秦升,转过身在石子地上蹦了几步,扑向了不远处的阿著。阿著把人接住,目光在秦升身上微微停留了一瞬。

谈镜合在阿著怀里磨蹭了一会儿,牵着阿著的手走向矿地门口。没多久,秦升也从后头踱过来。

谈镜合朝还在干活的矿工招了招手,说:“都别忙活了。”

竹竿包工赶忙抬手叫停,几个人拘着手站在后头,一时也不知道要干嘛。

“去屋里头吧。”阿著看了一眼谈镜合的神色,转身对那些人说。大家知道他是谈镜合的谁,便听了。

矿地里没了人,谈镜合和阿著站在一起,秦升站在一边,三人等待着山下的动静。

究竟是长期被压迫的矿工们能占领矿山,还是好歹训练过的地方兵们能回来报捷?几双眼密切注视着矿地口,等待结果的宣布。

不多时,地面微微震颤,发出沉闷的声响来。人马还未到,脚步已传达。青山似乎在那瞬间停止了全部声响,屏息等待来人。

秦升微抬下巴,谈镜合神色不变,阿著眨了眨眼。

几秒钟后,嬴渚带着一队兵朝秦升赶来。他脸上满是兴奋,是一位想当军人的巡长所散发的快意。

“报!少校,我们在山下发现暴乱的矿工,他们已经被我们打得四散溃逃!余下矿工已成俘虏。”

此前,嬴渚被秦升放在霍西村附近埋伏,暗号一出,他立刻带兵,前往矿山。秦由于身份不便,则自行绕小路上山。

虽说嬴渚被谈镜合拒绝在矿地驻兵,但这次镇压矿工的行动终究是胜利了。嬴渚一双大眼放着光,为自己与秦升顺利会师而高兴。

秦升微微点头,朝嬴渚露出赞许的目光,然后走向后头的士兵们。他大声说:“现下乱世,有人不满于水深火热的生活,要谈判,要改变,我们都接受。但是,武装抗议、集体暴动,是绝对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