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没有说完,但曼筠知道他未尽的意思。是啊,倘若这事传出去,外人不会觉得是她将新婚的丈夫赶出房,只会觉得是她不得丈夫的喜爱,宁愿和副官同屋而眠都不愿意给她这个妻子几分薄面。
她很疲惫:“那你去睡沙发吧。”
盛年颐回答:“这房间里没有沙发。”
真是见鬼!
曼筠恨恨地想到,那个阮三公子也真是小气,这么大的房间里竟然全是扶手椅和单个的沙发,连一个长一点、可以容人休息的沙发都没有。
她强压下怒火,抱起自己的枕头和被子向床的另一边挪去:“睡觉可以,但你离我远一点”她警告道,“若是扰了我睡觉,明日就叫你副官去买个沙发来!”
盛年颐的目的已经达成,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今天或许是真的累了,不多一会儿,曼筠就沉沉地睡去,还打起了细小的呼噜。
曼筠睡觉的时候不习惯拉窗帘,惨白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犹如满地的水痕。
盛年颐侧过身,借着月光望向她。曼筠闭着眼,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小巧的鼻子微微皱着,似乎在梦中还遇到了什么令她不痛快的人和事。乌浓的发丝粘在洁白细腻的皮肤下,嘴唇红润,就像是落了玫瑰糖霜的奶油蛋糕。
她实在是可爱的出奇,连带着,她极为娇纵调皮的坏性子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盛年颐就这样看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多年的军队生涯让他保持着良好的作息习惯,天色刚蒙蒙亮,他就醒了,一低头,却看到曼筠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他的身边,整个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抱着被子,毛茸茸的发顶贴在他的脖子上。
他摸了摸她睡的红扑扑的脸颊,克制住自己的目光不忘往她胸口处的一抹雪白上看去。灰色的睡裙十分宽松,经过她一夜的折腾早就皱成了一团,领口大刺刺的敞着,雪白的乳房如同鸽子一般微微颤动。
他胳膊刚一动,曼筠的睫毛就颤了颤,看着似乎是要醒来。他急忙转过身去,向床沿边又靠了靠,和她之间空出一道楚河汉界。
曼筠自出了北平便乘火车向南,一路上舟车劳顿,昼夜颠倒,连带着她的生物钟似乎也有些混乱了。她睁开眼时,见天色便生出几分讶异:放在平时,就算是上女中的时候她也从未醒过如此早。
她偏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盛年颐离她还有段距离,他身形高大,背过身去曼筠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看不到她的面孔。
她猜测盛年颐应该快要醒了,他的生物钟准时的就像农场里养的大公鸡一样,整日里掐着点打鸣。她不像和他说话,便急匆匆地套了件外衫下楼去了。
不出她所料,前后间隔不到十分钟,盛年颐也下楼来了。他今日换了常服,头发也没有像往日那样用发胶固定的一丝不苟,浓密的乌发搭在额前,去除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落拓不羁的英俊来。
两个人默默坐在桌前吃早饭,桌上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
盛年颐暗恨,温曼筠是个话多的停不下来的主儿,在女中时温太太和温先生就常因为女儿上课说笑话被叫到学校去,但唯独在他跟前,她格外能沉得住气。自小到大,不论是谁对谁错,只要是他们两个发生争吵,第一个先低头的总是他。
盛年颐咳嗽了两声,不冷不热地问道:“昨晚休息的怎么样?”说完他就在心底暗骂自己没出息。
曼筠放下汤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怎么样。”
盛年颐本以为她会刺自己两句,却没想到她竟再多的话一句也没有了。他被她冷淡的态度激怒了,如果她愿意牙尖嘴利地讽刺上他几句,抑或是像从前那样和他吵嘴,他都能接受。可是她完全无视他的示好与温存,把他当作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那样。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沉下面孔:“温曼筠,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声音提高了一些,语气咄咄逼人,“就那么一点小事,你要记恨我一辈子吗?当初哭着闹着要嫁我的人难道不是你吗?现在嫁进来了,你又闹什么?”
曼筠拿起桌子上的方巾擦了擦嘴。盛年颐的脾气一直不算好,他们两个都是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主儿,谁都不让谁,自小到大吵过的架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可是她现在完全不想和他吵。她放下方巾:“我吃饱了。”说着,挪开椅子起身就要走。
盛年颐的耐心几近告罄。他也站起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去哪?今天咱们两个就把话在这里说明白。说不明白你哪也不准去!”
曼筠挣起来,但她一个娇养的大小姐哪能敌得过在军队里摸爬滚打的盛年颐。她越是挣扎,盛年颐攥的越紧,勒得她整条胳膊都发麻了。她咬住嘴唇,发脾气道:“你松开我!你把我弄疼了!”
盛年颐微微一顿,想起来她一身雪似的皮肤最娇嫩不过了,稍微用劲一点就会留下印子。小时候年级长一点的哥哥姐姐们都不愿意带她出去玩,就是因为稍稍磕到碰到了,在她身上就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长辈们见了就要训斥年长的孩子。他立即放开了手,撩起她的袖子查看,果然是一圈红印子。
曼筠得了自由,立即像条鱼一样的从他身旁溜了过去。踩着拖鞋,“蹬蹬蹬”地上了二楼。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盛年颐在餐桌前慢慢坐了下来,扶额叹息。
第3章 | 0003 新月(三)
盛年颐在楼下坐了半天。他面无表情地吃着早饭,耳朵却竖起来悄悄听楼上的动静。可偏偏不知道曼筠在做什么,上去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他机械地嚼着嘴里的面包,把它们想象成曼筠那张可恶的笑脸,一口一个。
副官和佣人们都蹑手蹑脚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触着他的霉头。
等盛年颐将桌子上剩下的东西都一扫而空,曼筠已经没有下来。他开始有点着急了,推开椅子,状似无意地说道:“昨天是不是送来一份电报?放在哪里了?我还没看。”
副官察言观色,谨慎地回答:“给您放在二楼的书房……”他话音还未落,就看到长官面上的神色和缓了下来,他心知猜准了对方的心思,立马补充道:“是大帅发来的,就放在书房的桌子上。”
盛年颐微微点了点头,上去了。
电报是他老爹,北洋军总司令盛兼中发来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不是公事是私事,无非就是嘘寒问暖,暗戳戳打听他和曼筠相处的怎么样了,他何时能抱上孙子。
盛兼中膝下只有三个儿子,其中盛年颐最幼,确是唯一的嫡子。盛兼中土莽出身,却娶了个书香门第的太太,他也以此为傲,向来注重这所谓的“嫡庶尊卑”,最是宠爱这个幼子,早早就属意他做了继承人。
他的两位兄长心中虽有不平,但奈何盛兼中积威甚重,他们只敢私下抱怨,面上却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
盛年颐草草看了一眼盛兼中这篇洋溢着爱子之情的电报,随便起草了份回信,便交给副官吩咐他去拍倒不是他不孝,只是自从他来到南京,盛大帅便坚持不懈,每日一份电报,内容还都大差不差,昨日刚回答过的内容今日又问,他搜肠刮肚也翻不出新的回复了。
副官去发电报了,盛年颐在书房来回踱了几圈,他故意将皮鞋踩的嘎吱作响,试图引起曼筠的注意。
过了半晌,整个二楼还是静悄悄的,曼筠半分动静都没有。他忽地想到曼筠昨日喝的那半杯酒,不会是过敏发作,晕倒在房内了吧?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忙不迭站起身,疾步走到卧室门口,抬手敲了敲:“曼筠?”
依旧是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他急起来,继续拍门。拍门声越来越重,幸好总理府的人没有偷工减料,房门是上好的实心红樱桃木,否则被他“哐哐哐”敲这么久,非得裂开不成。
终于,屋内传出了回应。曼筠恼火地大叫道:“你烦死了,能不能别敲了?吵死人了!”
盛年颐松了一口气,但随即也恼火起来:“你听到敲门声了为什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