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郁衡平是庶子,可大爷对他委以重任,故即便纲常礼法中嫡庶先于长幼,他也敢对郁衡崇平礼待之,心中不忿溢于言表,“我还以为二弟四处走动,抽不出手呢?”

在他的印象里,郁衡崇也就是个没落房中孤户,嫡庶又如何,早年他也只能在大房跟着自己一起听训读书,父亲并不教他《公羊志宇》这些律法为官之道,只精读些名家阔谈君子论,读得越多,郁衡崇就越少言,做事比同龄人更慎沉妥帖。

老爷子考问他们兄弟二人,总会赞不绝口,夸大房尽心教的好,郁衡崇便很快下场考试去了,结果第一年沉寂落败,榜上并无他的名字。

这些都在大房意料之中,大爷只想让自己儿子多一个忠正兄弟,只要他日后被差遣做事能尽心尽力,一家人能周全好这外面的高门脸面,底下谁吃亏多些也就不值一提。

可近几年这郁衡崇竟渐渐变了些。

至于变了什么,郁衡平说不上来,他看着自己眼前这人的脸,见他清端肃淡不见异色,委实不像个正常人,想到这他喉头忍不住滚了下。

郁衡崇正面对着后侧那群下人,其中间那个身量比旁人都薄一寸,垂头安静状,好似看不到四周的动静般一动不动。

“你倒是很清闲啊……”郁衡崇还是那副持稳神态,语气淡淡的,“你父命你督办山西山东,并京城内外人口查办,今日还在圣上面前一口应下了蒙古内乱征兵一事,他如此押你重砝,果然是舐犊情深。”

郁衡平瞬间愣住,片刻后反应过来什么,瞪着眼对郁衡崇抖语两句,“你……你……”

大房升了户部尚书之后,几度想革老臣,举荐府中门客,郁衡平跟在后面左右奉源,他老子也是有些固腐在身上,对陛下面呈告状时丝毫不留情面,郁衡平连带着也受旧友唾骂。

没多久后他实在受不了了,仗着父亲总还能听得进去自己劝,私下收些银两,暗地将一些好操作的公务松松手,露些缝子出来,彼此都轻快些。

时间一长难免出纰漏。

户部按律法预备征兵平乱蒙古,这种事素来贿赂银子进账是最快的,郁衡平实在眼馋,谁知父亲说要给他铺路,用他的名义写了新征兵条例递上去,按户出人,违者重刑,一概不许拖延。

大房是想占了便宜后,再推给郁衡崇去做,就算真被谁记恨了,大房再去收拢赔礼罢了。

外头人有不知道这次例法严苛至此的,求上门来想分一杯羹,郁衡平撑不住重金砸下来的诱惑,便私下说出去了。

难怪,难怪!

难怪昨晚上司忽去赴宴,今一大早找人来府上递口信说今日休半天,不必公务,定然是被人给策反了!

郁衡崇却极轻的笑了下,径自转身走了。

郁衡平被他?}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再顾不上别的,一路快步朝父亲书房过去,一推门就被一墨砚劈头盖脸的砸过来,“你这个蠢货!”

大爷看着他,气的胡须抖抖,“你嘴上难道就把不住点猫尿吗?拿着点东西满京城胡诌!你跟个妇人有什么区别!还是长舌妇!我看秦氏尚比你有些风骨,你们夫妻二人合该生反了!”

这下这征兵事宜实打实落在他们这一房,圣上已经看了郁衡崇上书的对伯父和其子的赞誉论,洋洋洒洒上千字,语尽诚恳,今日亲把大爷叫去问了,估计会紧盯不放。

父子俩一前一后站着,极为相似的两张脸面满愁容。

罗玉铃并不知此事,她从侧门被引出去,最后一个拐角处停了个轿子,她本以为没人,谁知经过时突然有人淡声说话,把她吓了一跳。

“你兄长事并无大碍,不日便可释放,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言语当慎重。”

罗玉铃身前的侍婢已经不知道去哪了,她沉默了好一会,柔白耳垂上微可见漫上一丝薄红,“……什么意思?”

兄长没给她讲过这些话。

里面那位似已不耐,并不再多言,很快来了下人继续将罗玉铃带了出去。

这次的马车比今早的更宽敞些,甚至还有匣子,抽开后里面两层点心,罗玉铃实在没有胃口,一路上思绪纷乱,也不知自己后头会如何,谁知刚一进村,却听见不远处一片片无比嘈杂的声音。

再细听就能发现竟都是些咒骂啼哭,罗玉铃还不知何事,匆匆赶到家中,她一掀帘子就被扑上来的舅母抱住,“玉铃,你可算回来了!”

她好歹把人扶住,谢了送自己回来的马车后进门,半晌听明白后才知道,朝廷征兵,此次竟要按赋税户头出人,家中一共三房,便要出三个男丁,罗念元还在狱中,大舅舅家就一个男丁才十五岁,二舅家里幼子不过三岁。

如此算下来,两个舅舅加上十五岁的表弟,便都要离家了。

“这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官头子想的,活该来个雷劈死他啊!”舅母抓着罗玉铃的手不放,突然殷切的看她,“今日如何?”

第16章迟疑

罗家人本并未多想,直到早上村里来官府吏员张贴征兵告示,本还以为是寻常的徭役条例,结果没一会满村都嘈杂起来。

农户人大都不识字,在村头挤着听官吏宣读,大舅母出门前拎了菜篮子,里面用纸包着两块绸布,是今早郁府来接人时送下的,说是府中预备的惯例。

家里就罗玉铃一个年轻姑娘,大舅母虽然平常抠些,却也想着去找人扯个花样子,给玉铃做身有派头的衣裳,以后出门也不总总指着那一身素净的穿,春秋还好些,夏冬不是太厚就是太薄,实在拮据。

结果偏偏有那眼尖的寡婆子,今早出门倒夜香时,恰好见那马车直冲罗家过去,她是向来看不惯这家人的,此刻挤在人堆里,眼睛在那绸布上打转,哼笑着阴阳怪气,“满村里的好人家都瞧不上,我说呢,原是拣着富户地主预备往外头卖呢!”

大舅母素日就烦二房那忍气吞声的做派,她是绝对不肯嘴上吃亏,刚要骂回去,顶上官爷不耐烦的敲锣,拍拍贴在木板上的告示,“听好了啊!这次不论分房没有,只看籍贯名录,一家子每一房都要出一个,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皆要入伍。”

“赎买一人五百钱,被赎买者面部刺字三年,同不得入仕。”

一时间声如雷炸,人群喝骂不止,大舅母面色难看,方才那找事的寡婆子早就绕到一边,跟着几个年老的嚼嘴去了,她也再没了心思,魂不守舍的转身家去。

家中近来上下打点,原本因着三房出事拿的那几十钱早就花没了,就算能凑出一个的钱,剩下两个名额谁去都让人愁瞎了眼。

故见着罗玉铃被辆极宽敞的马车送回来,大舅母兀的抓紧她,像是攥住救命稻草般,“你可是见着了?怎么说?”

罗玉铃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她今日在那富贵腌?H地里走了一圈,心口总发凉,只远远看着那富贵像是滚在刀尖上。

大舅母如何不知她的脾性,粗厚温热的手掌慢慢握紧安抚,叹气道,“罢了,你也还是个小孩子。”

三房一家子可怜,就这么个女儿还在家里,实在不忍苛求。

罗玉铃想着今日的事,待在舅母身边安静坐着,等舅舅们都回家来,把白天得的荷包并着簪子给家里人看,只说是一起赏的。

“这些富贵人家,哪天不是在吃贫头百姓的血肉啊,真是作孽……”

这日之后,罗家开始张罗着想把三房的房和地卖了,再凑凑家中的银子,连带着舅母们出嫁带的傍身钱一并算上,却还是差一大截。

罗玉铃想着那两支簪子,她知道应该早早的送还回去,好歹表了自己的意思,但这几日兄长再没半点消息传来,之前帮忙那老乡也音讯全无,她就迟迟没动作。

表弟原本在外庄跟人跑买卖,前日也回来了,见不得自家玉样的姐姐发愁,在院子里一边扫地一边高声,“到底有甚怕的!不就是去那军营吗?别看不起人啊,我这就去买马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