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旁人看不出的是,这每一层伤口淌出的血液,都带着腥咸。只因着施刑之人秉着指令,于每一处伤口之上都撒上了细密的盐,以让受刑者尝到锥心蚀骨之痛。

此类刑罚最为刁钻,让人痛不欲生却不至于丧命,且不易被人察觉,常被锦衣卫用作折磨得罪重官的刑犯,以作邀功请赏。

而此时承受刑罚之人,却是几日前想要借此邀功的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张焕瑾。

他出身卑微,家境贫寒,父母却颇有远见,为了家中独子前途,倾尽积蓄贿赂一位在锦衣卫当差的远房亲戚,为他在北镇抚司谋了一份底层差事。

他自知其中不易,自进北镇抚司之后便立志要出人头地。

而贫贱之人没有好的家世背景,想要往上爬,唯一的出路便是做上位者最忠实有用的“狗”。

深知这一点,张焕瑾凭借着逢迎讨好上司,为他们干尽脏活。几年以来,虽被同僚记恨,却是屡屡得到提拔。最近更是抱上指挥使的大腿,晋升至指挥佥事的职位。

然而他的平步青云,却令很多人红了眼,尤以他的直属上级指挥同知高检尤甚。

如此一个没有背景的喽啰,却攀上指挥使的高枝,不知何时会取自己而代之。

高检心中忌惮,却对这个新晋升的下属看似关怀备至,推心置腹。暗中算计着如何将他除之后快。

最近朝中发生了一件大案。都御史沈宏良被查出借书信与北方鞑靼高官往来,泄露朝中机密要事,坐实通敌卖国之名。

正二品大员,朝中重臣勾结外藩,此等罪行朝野震动。皇帝大怒,下令彻查此事。于是沈府之中,除妇孺之外,均被缉拿于诏狱,由锦衣卫亲自受理审问。

按理说,锦衣卫的审讯速度是出了名的高效,毕竟没有几个嘴硬之人能抗住其中惨无人道的酷刑。

下诏狱的高官重臣不少,此等地位之人结怨的政敌亦都是位高权重,在牢狱中暗中用些手段折磨得人生不如死或置人于死地都再简单不过。更何况,这下狱的沈家,不久前才刚刚弹劾了当朝宰相严国卿。

可邪门的是,狱中却无人敢对沈家人用刑,审问了两日,仍停留在口供和五听的阶段。

高检打听到,原是上面不知哪位大官向指挥使打过招呼,不得为难于沈家人。此人竟能压过严家的压力保住沈氏,可见其地位之显贵,必是不能轻易得罪之人。

而今日这审讯沈家长子沈恒焱的任务刚好轮到了高检的头上。

适逢张焕瑾刚刚自外省办完公事归来,高检便将此事交于他去处理。事前还特意提到沈宏良弹劾严国卿之事,旁敲侧击提示他可在其中做文章以攀附严家。

这人最是急功近利,又做惯了这种献媚讨好之事,自是对高检“慷慨”赋予好差事感激不尽,踩进了陷阱之中,对沈家人用了重刑。

果不出高检所料,第二日,张焕瑾便被以渎职之名,由指挥使亲自下令绑到了诏狱中受刑。

如此一套精妙绝伦的借刀杀人之法,除掉自己的眼中钉。唯剩张焕瑾还被蒙在鼓里,苦苦挨了十日的非人刑罚。

入夜,又受完一顿鞭刑和伤口覆盐的张焕瑾身体仍因剧痛而不时抽搐着。经历十日折磨的他已经奄奄一息,在锥心的痛苦中正要昏死过去,却听得牢门之上铁锁链碰击的声响。

吱吖一声,牢门被打开,看守恭敬地鞠着躬,迎着一人走进刑房之中。那人信步朝刑架前走来,在张焕瑾面前停了下来。

张焕瑾透过周身浓重血腥味和腐臭味嗅到来人身上的一股幽香,清雅别致,幽韵撩人,与这破败不堪,臭气熏天的刑房实在格格不入。

他费力地抬眼,借着幽暗的火光,自下而上缓缓看去。

只见来人身形清隽,一身紫色官服着在他身上清正之余更多了几分矜贵,一张惊艳绝世的脸此时神色冰冷地看着他。

似是被他身上的臭气和血腥味熏到,那人峨眉轻皱,用手捂住鼻子,眼底流露出鄙夷,如同在看最肮脏的垃圾一般,带着嫌弃问道:“你就是张焕瑾?”

十日了,他等了十日,终于等到这人,却想不到给自己治罪的人会是他正欲逢迎的严家人。

此时张焕瑾已顾不上什么尊严,也顾不上思考这位朝中炙手可热的严大人如此记恨自己的缘由,极尽卑微地哀求道:“正是小人。严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何处得罪了大人。如今我已经知错,再也不敢了!求求您大人有大量,饶小人一命吧!”

严彧听见他的求饶,冷哼一声,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不知错在哪里?那你可记得自己这十日来受了多少鞭多少杖吗?”

见他被问住,严彧接着道:“总共一千五百鞭,五百杖。十天,每日一次干盐浴身。这个数字你总该记起来了吧?”

鞭刑杖刑加伤口淋盐,是张焕瑾最常用折磨犯人的一套刑罚。而每日一百五十鞭五十杖,正是他十日前命手下施在那沈家公子身上的数字。

只是那沈恒焱嘴巴严得很,遭了一番酷刑一个字未吐不说,更是全程忍痛未叫出声。

张焕瑾出身贫寒,一向最是看不起沈恒焱这种出身好的世家子弟。

这人样貌俊美,听闻更是状元出身,年纪轻轻便官至鸿胪寺卿。相貌、才学就连品性都让人挑不出丝毫瑕疵。

不该如此的,缘何上天如此不公,样样好处都让这种人占着。他如此高洁如天上的云,更映衬自己这出身贫贱,以小人手段上位之人如同污泥一般。

看着这人淡漠不屈的样子,张焕瑾更是恨得牙痒痒。但碍于他涉及朝廷大案,不可随意处决,便命手下施了重刑,还亲自在那人胸口捅了一刀。

虽是躲着要害,却足以让人吃尽苦头。利刃刺进胸腔,看着那翩翩君子额上因痛苦绷起的青筋,他心中充盈着把人上人踩在脚下的胜利快感,是这些年来前所未有的畅快。

可张焕瑾想不通,沈家与严家结仇在先,严彧为何要替他出头?

“因……因为沈恒焱?为什么?”

“看来你是记起来了。”严彧看向他的目光忽而凌厉,“你们指挥使早已通传过不要为难他们,谁给你的胆子,敢对他用刑!”

他情绪倏忽激动,伸手死死掐住男人的脖颈,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该庆幸他现在没有大碍,不然不仅是你这条贱命,我拉你九族千刀万剐来给他偿命!”

那人身形瘦削,一看就不曾习武,柔弱可欺。然而这样一个人,微凉的手掌掐住他的喉管,也足以使他致命。如他们这种出身好,位高权重的人,弄死草芥就如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看着严彧愤怒的眼睛,张焕瑾忽而觉得悲凉,无奈冷笑了起来。

无论自己如何往上爬,如何卑躬屈膝地讨好,也永远入不了这种人的眼,在他们眼中永远不过是贱命一条,一不高兴便可随意处置。

如今已猜到眼前人不打算放过自己,临死前不想再扮演这奴颜卑膝的丑角,讥讽道:“贱命?呸!你他妈又是什么狗东西,长了一张娘们脸,生着一副婊子相,不过就是仗着你爹才能嚣张跋扈。你这么心疼他,是看上他了吗?喜欢男人?你求求我,老子也能满足你。”

“啪!”严彧被他这话激得眼睛猩红,握拳重重砸在这人脸上。

张焕瑾被打得吐出一口鲜血,心中却无比爽快,这番话竟真刺激到这人,看来是被说中了。

严彧自觉失态,理了理衣襟,脸上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假笑,恢复平静道:“死到临头,你也就能逞些口舌威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