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在他眼中无非是两类人: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和酒囊饭包,只知攀附权贵的真小人。
唯独沈恒焱是不同的。
遇到沈恒焱之后,他是发自内心的钦佩仰慕和喜欢。
那人在他眼中样样都是最好的,是那样芝兰玉树,德才卓绝,与众不同。就连那人的冷淡疏远,在他眼中也是剥离父亲影响遵从本心待他的表现,而不是如旁人一般别有目的地接近他。
他自己虽然寡廉鲜耻,却又偏偏唯独倾慕于一位高风亮节的翩翩君子。
他可以对所有人无情无义,对其他人的看法都无所谓,却唯独想对沈恒焱好,也想让沈恒焱喜欢他。然而无论多么刻意得接近讨好,热情地关怀备至,掏心掏肺地倾心相待,换来的只有冷漠。
后来又在他们严家生死攸关之际牵涉到沈宏良。严彧想不到偏偏是沈家,他挣扎过,也苦苦恳求过父亲放过他们,尝试别的解决困局的方法。可是终究还是到了剑拔弩张,你死我活,不可挽回的境地,再无转还的余地。
面对沈恒焱,严彧抱着无限的爱意和歉疚,因而总是抛却自尊和傲骨,以最卑微的姿态可怜兮兮地奢求温情和爱意。他们之前总是隔着一层打不破的间隔,就当严彧以为自己的付出终于得到回响,那人终于肯接纳走近自己时,却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厢情愿的误解,实则是欺骗和戏耍。
为何要帮助沈恒煜隐瞒自己真相,还要故作怜悯,虚情假意地对自己施舍温暖,难道真的如同沈恒煜说的一样只是一时兴起,觉得有趣吗?
他的处境已然是如此艰难,如今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他对于今后人生所有的希冀和规划都被打乱。他绝不可能生下沈恒煜的孩子,和那人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恐惧心惊,他更不可能让沈恒煜再多一个控制折磨自己的筹码。
痛彻心扉除了来自于不可接受的怀娠事实,也来源于沈恒焱无情欺瞒于他的态度。
浑浑噩噩的悲痛之中,多年以来的旧忆纷纷入梦。璇玑悬斡,晦魄环照,这些记忆如飞鸿踏雪泥般烙印在心上,本应渐渐消淡遗忘,却因为爱而不得的怅惘遗憾和抱罪怀瑕的愧疚难安而历久弥新,更如镜花水月一般不真实。就连做起梦来,也让他心中钝痛如有刀绞,泪水不自觉中流了满脸。
昏昏沉沉的梦已至尽头,严彧恍惚间睁开眼睛,梦中之人便坐在自己床边,沉静如水的眸子望向他时带着担忧,竟然让他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仿佛本能般地想要依靠靠近,想在巨大的不安和恐惧中寻得一丝让自己安心的慰藉,严彧慌张得坐起身来抱住眼前的男人,泪水控制不住地倾泻而下。千言万语憋在心中,有思念爱慕,有委屈难过,有疑惑质问,却喉咙哽住,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说出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结果,只是无声地垂泣着。
沈恒焱一怔,随即将哭得身形颤抖的人环在怀中,亦只是沉默着。
沈恒焱的拥抱温暖而可靠,两人的胸膛紧贴着,彼此之间靠的是那样近,严彧甚至能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却又完全看不懂猜不透他的想法,觉得这人离自己是那样的远。
“夙卿,求你救救我,我好难受,救救我好吗……”脑中一团乱麻,犹豫良久,严彧才哽咽着发出祈求,声音很低,因情绪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
沈恒焱亦感觉心脏被揪住一般,有些发疼,揽臂将严彧抱得更紧,温声安慰道:“我在。乖,不会有事的。不要胡思乱想,答应我不要做傻事好吗?”
“求你让我见见我妹妹好不好,我很想她,我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之前答应过我的对吗,会让我们见面的。或者,放我走吧,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让我走好不好,我一定不会再来烦你了,就像之前一样……”
沈恒焱听见严彧想要离开的话,心下一沉,迟钝了几秒才道:“你放心,她现下很好很安全,不会有事的。你先安心在这里把身子养好,不要想着离开,不然反而会让她为你担心。”
情绪崩溃般的抽泣倏地停止了,严彧感觉胸腔中结上一层冰霜,绝望夹杂着悲痛自心头向全身蔓延着,几近要将他吞没一般。良久之后,才悠悠说道:“养好身子……如何算养好呢?是为你生下一位好贤侄吗才算吗?”
感受到男人身形僵住,严彧心中也如同刀割一般疼痛,一瞬间竟然有些后悔。在这个人面前,自己一向是极尽讨好,恨不得把全部的柔情和爱意都给他,把自己的骄纵和坏脾气藏得好好的,即使一直被冷落疏远,也一句抱怨和重话也未曾说过,更别提出言讥讽。如今彻底因他寒了心,语气重了些,严彧的第一反应竟然会是自己这样说会不会伤到他。然而一瞬之后,严彧又觉得自己实在可悲可笑至极,也不禁自我嘲笑,世间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愚钝之人不少,但自轻自贱到这般程度的怕也是不多见了。
严彧轻轻推开沈恒焱,从自己曾经渴望许久,得到之后亦永远舍不得离开的怀抱中挣脱开来。他垂着眼泪的眸子眼神空洞地望向对面近在咫尺的男人,梦中出现过千万次的脸,严彧再熟悉不过。那人清俊美好依旧,仿佛每一处都是照着严彧最喜欢的样子长得,少时在学堂上怎么偷看也看不够的脸,如今鼓足勇气等来能够直面的这一刻,却是这种令人痛不欲生的情形。
“你其实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为什么一直在帮他骗我,瞒着我?既然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还想让我生下来,完全不在乎我和他之间的事,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做那种事的呢?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是个淫荡下贱可以随意欺凌侮辱,情感和想法都完全不用被在意泄欲器具是吗?”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沈恒焱显示出严彧从未见过的慌乱神色,突然紧紧抓住严彧的手,话却停住了。深如潭水的眼眸直直地看着严彧,真诚而炽烈,沉默须臾之后,将严彧的手握得更紧,郑重沉声道:“我喜欢你,很在意你,一直都是。”
心脏仿佛骤然间停止,严彧抬起头,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得看向沈恒焱。这句话他不知等了多少年,若是之前听到这句话,他怕是会紧紧抱住眼前的人幸福得哭出来,连命都愿意交给他。如今一瞬的心动陷落之后,却只是垂下头苦笑,泪水决堤般涌出,滴滴答答落在沈恒焱紧紧握住他的手上。
“是吗?喜欢我?那沈大人果然大公无私,愿意让自己喜欢的人为别人生孩子……”
疏离陌生的称谓和失望悲痛的哽咽仿佛利刃一般刺在沈恒焱的心上,令他心疼无比。
他自觉一直是个冷静理智,没什么情绪波动的人。人人都道他是旷世奇才,天之骄子,却不知上天也很大程度上剥夺了他情绪抒发和感知的能力。他能看懂别人的情绪,却生性凉薄,大部分情况都无法共情,常人所享的喜怒哀乐于他而言仿佛是奢求一般无法触及。除了至亲之人和几位自小长大的友人,能让他真正在意的人并不多。沈恒焱有时候宀氱瑱鏌犳想,如果他未生在沈家,没有正直忠义的父亲和善良温柔的母亲悉心引导教育,如他这样没什么共情能力的人,不知会成为怎样可怕的人。
然而似他这样一个冷淡的人,却觉得遇到严彧之后,整颗心便总是被不可抗拒地牵动着。初识的惊艳;看见这人无数次偷看还以为自己不知道,目光无意间对视时害羞躲闪的可爱模样,心中甜蜜的暗喜;感受到他唯独向自己露出娇羞可爱一面的欣喜;他与旁人亲近时几近炸裂的酸涩和嫉妒……种种陌生的情绪折磨得他几乎要崩溃,他疯狂得想要这个人,占有他,得到他,疼他爱他,把他变成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让他脑子里想的,心里念得,身边能接触到的全部都是他。可他的想法和执念终究抵不过现实,他没有办法卸下父母的希冀,只能刻意疏远着无比思念喜爱的人。
直至严家设计害死自己尊敬爱戴的父亲,亦连带害死疼他爱,温柔善良的母亲,对严彧的仇恨才掩盖了喜爱。他因为仇恨严国卿和严家而迁怒仇视严彧,然而其实不管外人如何揣测严彧在构陷沈宏良中推波助澜,助纣为虐,在沈恒焱心里,他一直不相信严彧真的会这么做。故严国卿被问斩严家被清算,大仇得报之后,他对严彧的恨是消减了许多的。但是终究还是跨不过心中的芥蒂和怨恨,仿佛是对自己仍然想着这人的自我惩戒,打算一辈子对他不闻不问。然在见到严彧,却是那人在自己弟弟床上婉转承欢。
沉寂已久的心在那一刻又被不知名的情绪淹没,他知道沈恒煜是出于报仇的目的折辱严彧,与他立场一致且看似痛快解气,可他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和快意。他想阻止这场闹剧,但以报复仇人的立场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理由,隐秘交织的痛恨、愤怒、嫉妒最终只化成对那人一句冷淡的讽刺。他想掩饰自己几近要迸发的对严彧的在意和对亲弟弟的妒火愤怒,故作冷静地离去,然本能的生理反应却如何也掩饰不住,以至于淫思入梦,在睡梦中痴妄得想把这人变成自己一个人的。
后来的种种事情,才让他渐渐看清自己的感情,对严彧的态度一天天发生改变。然而又得到了严彧已经怀孕的消息。
不幸的是,孩子不是自己的;庆幸的是,孩子的父亲亦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亲弟弟。有一瞬间,阴暗的妒意在他脑海中滋生,他想把严彧藏到一个沈恒煜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让他断了对严彧的念想,再把严彧腹中的胎儿杀死,即使这个孩子也一定程度上与自己血脉相通。
然而理智终究战胜了这个疯狂的想法。他没法杀死这个流着沈家血脉孩子,流产也终究有风险,他不能冒着让严彧受伤甚至死亡的风险来做这件事。
与此同时,他也有了另一个想法。如今严彧一直想着离开京城,离开自己的身边,可是如果能够有一个血脉相通的孩子,严彧就再也没有办法毫无顾忌地想着跑掉了。他很清楚,沈恒煜终究对严彧只是一时兴起,总有忘却冷淡的一天。严彧也不可能对自己这个弟弟有任何情意和喜欢。即使嫉妒地发狂,他也可以忍,可以假装不在乎他们之间的事,迟早有一天,严彧会一辈子彻彻底底属于自己。
抱着这样的心情,他与沈恒煜共同编织谎言,想要尽量久得瞒住严彧稳定胎儿的情况。同时用严彧在意的人牵住他,杜绝他做出任何伤害孩子和自己的傻事,如此等到孩子平安降生之后再从长计议。沈恒焱也因这样以亲人相要挟的卑劣手段而耻辱,却终还是成为了同谋者。
此时此刻,看着眼前伤心绝望,悲痛无助流泪的爱人,沈恒焱回想起之前的种种,无比心疼和后悔,冷淡的桃花眼中竟也蓄了泪,却慌乱地找不出一句能安慰眼前人的话,只能把严彧紧紧得抱进怀中,在他耳边低声喃喃道:“对不起。”
“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一丝一毫地考虑过我的感受?你和你的弟弟真是好手段好狠心,先是不计前嫌,如同大恩人一样拯救我妹妹,让我对你们感恩戴德,愧疚不已。现在却用无辜的她来威胁我,你还想让我生下一个我不喜欢的人的孩子……那是一条生命,不是儿戏啊……你们以后也打算继续用这个孩子要挟折磨我是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要怎么办……怎么做才能让你们解狠,夙卿你告诉我,我以后要怎么办……”
巨大的悲痛让严彧已然崩溃,在沈恒焱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宣泄着心中积攒已久的怨恨、恐惧和悲伤。
沈恒焱再也忍不住,眼中亦流出泪来。严彧却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对着他在床上跪下,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摆。昔日矜贵骄傲的人此时仿佛因刺激而情绪错乱异常,娇俏绝色的脸糊满泪水狼狈至极,声音嘶哑着发出卑微无助的哀求。
“我求求你夙卿,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答应我不要伤害我妹妹,求求你……求求你……”
严彧一边哀求着,一边疯狂磕着头。沈恒焱慌张地把几近癫狂的严彧拉进怀里紧紧抱住,清冷的声音因为悲伤和心疼而微微发颤,连连答应着:“我答应你,绝对不会伤害她。对不起,彧儿,不要再这个样子了。”
严彧听得男人的肯定和答应,亦紧紧回抱住沈恒焱宽阔的后背,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然而此时,却忽然被一阵急促剧烈的敲门声打断,门外传来福伯焦急的声音:“大少爷,大事不好,出事了。”
沈恒焱此时顾不得其他,完全不想理睬别的任何事情。但是想到老成稳重的福伯竟然也如此慌乱,心下也担心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也只能匆忙为严彧擦着眼泪,短暂安慰几句,见他情绪稍有些平复便唤福伯进来说。
福伯慌张推门而入,却见那罪大恶极的仇人此时肩膀颤抖着,抽泣着被自家大少爷抱在怀里,这场景在他看来怪异无比,便一时间愣住。然而事情实在紧急,他顾不上许多,马上反应过来,对着沈恒焱说道:“大少爷不好了,婉柔小姐她出事了。”
沈恒焱心一沉,登时间放开严彧紧张的站起,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说清楚些。”
“婉柔小姐她去城郊的路上遇歹人劫道,虽得英雄所救,但却不幸被歹人中伤,如今情况有些不太好……”
沈恒焱一瞬间觉得如坠冰窖,脸色无比难看。他慌乱急切地想要奔出门去,却觉身形滞住,回头看却是严彧拽住了他的衣角,悲伤失神地看着他,眸中是无尽的眷恋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