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就在他的怀里,睁圆了清凌凌的眼睛,天真地问他:“所以,大人和徐小姐并没有、并没有那样的事么?”
他却连承认的资格也没有,只能别开目光,艰涩道:“大奶奶听风就是雨,以后你少见她就是了。”
并没有直接反驳,说得似是而非,可她这样相信他,一点也就够了。银瓶没说话,却忍不住微笑,攥着那落花流水银红汗巾挡着脸,汗巾的撮穗就拂在她的脸颊。裴容廷有意绕开话头,便道:“你素日不是最爱那两条雪青的,怎的今日换了这个?”
银瓶笑道:“大人还说呢,今日我到大奶奶院儿里去,把汗巾也掉了,叫小婵去找,反倒招了那么一通闲话。”
裴容廷冷冷嗤了一声:“不打紧,明日我去替你讨。”
银瓶当时便觉得话里有话。等到转天晚上,裴容廷果然带了那条雪青的手帕给她,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还是后来听小厮们议论,说二爷归府后特意弯到大房,在大爷的卧房坐了坐。大爷身子不好,又常吃药,二爷这些年也没进过大房,那日开天辟地头一遭,也不知道兄弟两个说了什么。反正转天大奶奶就说病了,夫妻俩一块卧床不起,连晚上给老太太定省也没露面儿。
裴容廷这些年难得掺和一间后宅的家务事,却是给自己的通房出气。这件事虽明面上没人敢说,可渐渐也在府里传开了,众人虽都骂,说二爷也昏了头,“如今乱世为王了,正经老婆不娶,反让狐狸精当了家”;而与此同时,却也认定了银瓶是二爷的好宝贝,都不免叹她好命,又是艳羡,又是嫉妒。
甚至就连银瓶自己,也都渐渐相信了。
日子一天过了又是一天,银瓶这不是二奶奶却胜似二奶奶的地位已经很确定了。
展眼进了腊月,将近年关,裴容廷却依然忙得了不得。今年天特别冷,济南的饥荒还没解决,北边又接连多地闹雪灾;偏听说皇爷得了南越,又盯上从前被高句丽吞掉的一块疆土,群臣谏言也一概不听,执意增添徭役,等开年雪化了就派兵……如此种种,都是内阁的事。
裴容廷常日不在家,银瓶倒也自在。
她还惦记着给他做鞋的承诺呢,成日和桂娘一起描鞋样子,锁口,界线,羊皮靴,登云履,一连做了许多双,反正冬天正好穿得上。
即便不做针线,她也有的事做。虽然二爷和徐小姐是个误会,银瓶却也被提点了,想着裴容廷这样的大学士,合该配个饱读诗书的官宦小姐,自己的出身虽改变不了,也该多看看书,除了淫词艳赋以外,懂点正经的诗词。
裴容廷的书房里就放着满架子的书,银瓶不想让他知道了笑话,便常叫上桂娘一起去偷书看。
桂娘在外头把风,她进去,上午抽出一本书,藏在针线匣子里读,晚上裴容廷回来前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不上半月功夫,倒已经读完了王摩诘、杜工部等人,这些书虽都放在角落里,却想必是裴容廷从前常读的,书上许多诗上用朱砂标着红圈,写着批注。
只是有的笔迹瘦劲鋒利,金钩铁划,想必是出自裴容廷之手,有一些却偏于端正清丽,隽秀得多。
读书人的书常是借来借去的,银瓶也没多想,依旧每日偷书来看,直到这一天把陶潜的诗集送了回去,下一册却是李义山的。李义山的诗,她在勾栏里已经读过了,只是一知半解不大通,因此当场便打开了,想看看有没有评批。
才翻开两页,书里忽然掉下一张花笺,落在地上。
银瓶捡起来,打开来看,那银红的纸又干又脆,很有了年头。
打头先写着八个字:婉婉谨奉 ? 容郎亲启
她愣了一愣,再看下去,原来是一首缠绵悱恻的小诗,那清丽的字迹竟是在之前的诗籍上见过的。
银瓶想了半日,才回味过来,这“容郎”就是指代裴容廷。至于这封小信,虽是以“婉婉”开头,落款却是小楷的“徐令婉”。
徐?婉婉?......银瓶的头顶茫然一片,心里却小鹿乱跳起来,手里把书胡乱翻了几页,竟又找出一张叠起来的白笺,白得发了黄。银瓶打开在手里,见是一幅四寸见方的雪浪纸,纸上画着个丁香褙子,白衫白裙的姑娘。
鹅子面,弯月眼,纤瘦的鼻梁骨,生得与她极像,然而那画下避立着一行小字,分明写着:
丁酉二月 ? 巴山夜怀婉婉
这回是裴容廷的笔迹了。丁酉年那已是三年前了。
银瓶心头震了一震,烫了手似的,书没拿住,掉在地上,连带着她自己都是一个趔趄。她勉强扶住了书案,仍翻出了更多的书册来看果然温八叉,李青莲,五言,七律,密密圈点的银朱痕迹,许多相似的花笺,浅浅的粉红胭脂色,落花一样。
一封一封,皆是“婉婉”。
写着手感不是很好(挠头)大家觉得哪里不太好和我说!我再改!(最好别骂我哈哈哈哈哈
菩萨蛮(二) <银瓶春(果馅蒸酥)|PO18臉紅心跳
菩萨蛮(二)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怪道她“可着他的心长”,怪道他要和她有个“天长地久的时候”,怪道他叫她“畹畹”。
二爷果然是个长情的人,长情到人死了也找个相似的人摆在跟前;这还不算完,还一定要拟一个相似的名字给她。她是他意中人临水照花的影子流动的朦胧的影子。他待她这样好,原来只是为了可以在睡里梦里,情浓至深的时候,得到一点虚假的安慰。
银瓶颤着手收起那一封封花笺,重新夹回书页。终于把书都叠在了书架上,她一转身,整个人也倚在了书架上。
过了一会儿,索性顺着架子溜了下去,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
不然她有什么值得他爱的?不知所起的情爱本就只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是她傻。
窗外已是日色昏黄的傍晚,一缕斜阳照过来,被满堂巍峨的家具挡得七零八落,却还是有一块落在了她裙边。月白缎裙的下摆,是从苏州带回来的料子,裙角勾金线的花鸟纹在深黄的光里明灭,如梦如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她听见敲窗棂的声音,这才回过神,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撩起帘栊,只见桂娘袖着手往里张望,急得顿足:“你今儿怎的去了恁久!才刚静安回来送东西,看见我,问我在这儿做什么,我都说不上来!快走罢,仔细真让人瞧见”
说着拉起银瓶,赶忙穿过游廊回上房。
才进暖阁,便见楠木八仙桌上摆着两大只提篮盒,朱漆描金,盒上裹着深青棉套子。小婵正在地上捅铜炉里的碳火,见了她们忙道:“才静安来传话,说二爷今儿晚上就在衙门里吃了,内阁老爷们叫了得月楼的晚饭,专做苏锡菜的。二爷说吃着好,也叫了几盒给姑娘尝尝。”
桂娘忙上前卸开提盒,一屉一屉把里面的碟子取出来,见是四碟四碗,一碟子碧螺虾仁,一碟子蜜汁火方、一碟子松鼠桂鱼,一碟子酒酿鸭子;另有樱桃肉,响油鳝糊,剥皮黄鱼,莼菜银鱼汤并几样点心,都是苏州的菜式,浓油赤酱,亮晶晶的。
桂娘笑道:“哟,看着还真地道。”
小婵也丢下铁钳子溜过来看,瞧那枣泥顶皮酥可爱,扯着桂娘衣角道:“桂哥儿,你和姑娘说说,也分我一块点心吃罢。”
自打上回抗婚,桂娘表明了决心,从此连裙子都很少穿了,每天都是小袄和棉袴,小厮似的打扮。头发拧成一股一股,汇到头顶结成辫子高高垂下来,一双飞扫的吊梢眼像戏里的小生,英姿飒爽,惹得底下的小丫头都笑她“桂哥儿”。
桂娘对这个称呼倒很欣然。她知道银瓶从不计较这些,便自己做主拿了两块给小婵,银瓶却忽然道:“不妨事。我身上不大舒服,先不吃饭了。桂娘,你把这些都拿到茶房里叫大家们吃罢。”
小婵欢天喜地,桂娘忙问银瓶哪儿不好,银瓶却没说话,起身往自己屋里去了。
通房通房,顾名思义,自己也有个小屋子,和主人的屋子相通。她除了晚间到正室睡,其余时候多半在这里度过,看书,做针线,等待裴容廷,思念他许多。然而如今它却像聊斋里化为坟山的宅院,银瓶倒在床上,都把脸埋在枕上,只觉得绸面的棉花枕头里有冷灰的气味,尽管地龙烧得正和暖。
桂娘察觉出她的不对,等到月上柳梢,吃了饭回来,便端了一盏茶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