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见此二人已低头不言,王谧便走到陆昭身边,将她拉至离虞衡稍远的地方,然后压低声音劝慰:“殿下素来爱重郡主,断不会有偏袒回护虞衡之意。这大殓之礼还是太子殿下命人操持的,若真让虞衡血溅当场,郡主打算如何收场?”见陆昭仍杀意腾腾,王谧又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先前殿下曾托我王家言及女侍中一事,你我两家俱为一体,断无不助之理。”

陆昭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并不知女侍中所谓何事。然而她也没有深究,对王谧的语气也十分平静:“我不疑殿下,亦不疑公。此乃私仇,我自一人当之,只问虞衡,绝不罪衍于人。”

元澈看向了陆昭。看到她面对两人激语,眼中却丝毫没有不信任的神色,心中仿佛有一颗石头落了地。在今日之前,他还坚持着保虞衡出任大铨选之位,但时至今日他却发现陆昭对于自己的信任更令他牵心。

他忽然觉得让一个与陆昭有血亲之仇的人坐在这个位子上,虽然符合国家利益,但却有些不近人情。更何况陆昭当时把唯一知道陆衍死因的人证也交给了自己,这是摆明着不想波及到朝中,令皇室难堪,最后选择自执白刃,乃至于用与尔俱亡的手段来处理虞衡。其实其他人当大铨选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没有虞衡效果好。但只要陆昭还相信他,在这件事上他可以不那么坚持。

不过她手执长刀的姿态,当真如晴雪生光,芒角生寒,所谓一纵则三军白首,一横则千里缟素。实在是漂亮。

元澈终于从座上起身,走到虞衡身前。对于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他无力回天,对于一场战争带来的苦痛,他责无旁贷。只是对于虞衡出言中伤,乃至于威胁到他与陆昭之间的信任,他深恶痛绝。“宵小可恶。”脱口而出的是极尽冷漠的评价与不加掩饰的厌恶,“今日之事,原本你大可脱冠戴罪于灵前,料想陆家亦不会过多为难 。只是你巧舌如簧,故意狡辩,甚至扭曲陆衍的死因。如今结果,实属咎由自取。”

元澈说完又走到陆昭身边道:“郡主痛失血亲之心,孤能理解。只是今日是大殓之礼,五日后又是纳降吉利,血溅灵堂,多有不祥,郡主可否暂止兵戈。待过了纳降之礼,郡主要杀要剐,孤绝不过问。” 说完元澈慢慢执起她的手,在试探之中,从她的手中取下了百辟刀。

陆昭闻言渐渐泪光盈目,连同眼尾鼻稍都如淡染丹蔻一般。虽然放了手,但她目光忽转为凶狠,厉声道:“今日且容你苟活,但若要共居江东,断无可能。若再让我陆氏族人看见你一眼,无论脔刮生割,皆是你的下场。只恨江东五氏七姓那么多好男儿、大丈夫,竟皆死于汝之手!”

此言一出,虞衡便已吓得手脚发抖,即便没有抬头,他亦能看到周遭投来诸多仇恨的目光。

元澈看到眼前这一幕,知道虞衡再也不可能踏足江东了。他也终于明白,那日陆昭为何要去柏梁殿,要那份白石垒战死将士的名单了。而在顾孟州府上所住的那几日,挑起这些南人共愤之情,对于眼前这个慧若舍利弗,知欺辩才天的郡主,是多么的轻而易举。

窗外浓云滚滚,似将有瓢泼大雨降临,因此大殓匆匆礼毕。陆昭回到自己的阁中,阁内没有点烛火,因外面的阴雨,此时室内如同黑夜一般。她端坐在镜前,镜中的人黑鬓、长眉,端的是好年华。她被家族供养,便理应站在家族的立场,为家族发声,从未敢有一日懈怠。只是今日当太子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刻,她仿佛觉得她也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可以有自己的立场。

第50章 纳降

陆衍的大殓之礼结束后,虞衡乘车从吴宫西门出发,准备回到居所。车辆出皇城未远,只见之前常走的道路上有两名彪形壮汉扭打,虞衡惊魂未定,连忙命车夫改道。

车子进入一条无人小巷,此时雨也愈发地大了起来。虞衡坐在颠簸的车内左右摇晃,脑海中仍回想着会稽郡主凶狠凌厉的目光。忽然,车子停了下来,而虞衡在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车夫的名字后,面对无人应答的寂静,恐惧的泪水终于不可自抑地流了下来。

当虞衡被乱刀砍死于穷巷的事被写入奏疏传入台城后,魏钰庭仅仅是看了一眼,便将奏疏放在最下层那些从来不被太子阅览的文移之中。

那些刺客多半是南方世族们派的。虽然魏国本朝一改律法,不再对复仇者施以宽仁的处罚,但因寻仇闹出的任命依然不少,而大多数地方政府也选择性无视掉了这些案件。

坐在魏钰庭身旁的年轻文员看到这一幕有些惊讶,压抑许久之后,终于向自己敬仰多年的前辈道出了不解:“前辈素日教我士大夫当以风裁自持。虞衡以两千石之位身死街巷,前辈为何要将此事压下?”

魏钰庭此时在撰写公文,闻言淡淡道:“此宗族仇隙,自有乡法决断。你愿做铁肝御史,豪族也要有金刚肚量来容你啊。”

然而对方闻言却依旧慷慨激昂:“这些豪族世家勾连乡里,藐视王法,怎能一味容忍。”

魏钰庭看了看眼前忽然发声的年轻人,他们俱是出身寒门,从最低一级的文员做起,一路攀升。乡塾所教,不过是将四书五经中的大义解读一番,然后背诵。但对于这个世道是如何运转,权利是如何分配,他们没有世家耳濡目染的上层资源,一切只能靠自己去体悟。

或许有着前人凿井后人饮水的愿景,魏钰庭在面对这一颇为锋利的提问后,决定将自己数十年来所得尽数告悉:“天下无处不有仇隙。况且自古皇权不下县,而一县之地的官员也不过一县令、数吏员而已,刑狱难明便是常态。因此血亲复仇一事,多靠地方长老调节以及豪族自治。而皇权只有在矛盾最激烈,涉及天下安稳的顶级门阀斗争时才会出手。”

年轻人仍是不服:“即便如此,有司事既已上报,事关两千石大员,殿下理应过问。”

魏钰庭听完,放下笔:“这样的事处理起来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各家利益与情绪都要照顾到。这种事全国各地每日不知有多少件,若开了先例,那么地方必然会放手不管,进而全部交与太子与今上。怨望与世仇如同森林野火,奔赴火场的人若不能将其扑灭,便要承受引火烧身。到时候你我便是引火之人。罪不在今上,罪不在殿下,就只能罪在你我。”

说完,魏钰庭将已经分好类的奏疏文移放置托盘中,动身前往太子的居所。

泠雪轩内,元澈正与两位司礼官商量纳降礼的筹备之事。另外,纳降礼过后,陆昭一家便要北上长安。因此,车马安排,甲卫调拨,以及路上所需物资都要提前准备。东西既要齐全实用,也要合乎规制,几人着实废了不少心思,商讨完毕后,两位礼官鱼贯而出。

此时各地奏疏文移已由魏钰庭送至阁内,元澈拿起最上面一本,奏报的署名他并不认识,仔细读来不过是最简单的问候之语。直到将文书展开至最后,方看到一张小小的字条。

陆归仕于凉王。

元澈抬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主簿,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黯下了神色。

傍晚饭后,元澈唤了司巾婢女安禾来篦发。此时周恢捧了纳降礼晚宴的出席名册来,让元澈过目。元澈寥寥翻了几页,便放下来。

宴席原不忌男女,但因此宴席历来不乏将帅借酒闹事,将战败国家的女子们呼来唤去,侍奉茶酒,调笑娶乐,到底是一桩屈辱。因此元澈在几日之前便免了吴国宗室女子出席。

“把会稽郡主的名字加上去。”元澈的命令简单直接。

这却难为了周恢:“殿下要单请她,总得有个由头。况且历来纳降,宗室女出席,多是弹琴歌舞,单单请人出席,从古至今谁也没那么大面子。就算请来了,人要坐哪呢,殿里全是男子。”

作为战败国家的皇室女子,在这种场合上侧席作陪乃是常见,并非怜取美色,而是示辱。前朝末年间,冀州牧吕坤击败燕国,庆功宴上燕国国君亲自奉酒布菜,击节起舞,俨然一老奴姿态。

元澈说完又唤了刚刚被遣出去的司巾女婢安禾入内,问:“你们吴国公主都会些什么?”

安禾看着房间内的架势,早已惶恐万分,一时间嗫嚅出两个字:“琵琶。”

回忆起在思危阁看到她那日,居然擅改曲谱,堂而皇之地炫技,元澈忽作满脸鄙夷,嫌弃道:“郑声乱雅,不合时宜,没得扫孤的性。”

然而想到要让陆昭在众人面前歌舞,元澈心中终究是有些不舍,于是只道:“那就让她侍奉酒水吧。”

大礼之日当天丑时,由吴宫正门以北的中轴线上,已俱是来往的内宦侍婢。待寅时,天色虽还黑着,但甬道上的闲杂人等已减了不少。

按大魏礼制,受降仪式原共分四场。其中第一场便是郊迎,即前吴国皇室公卿于建邺城外跪迎纳降之人及龙旗、龙幄,并献以白壁数双,以喻太平安和之意。但因陆归据守石头城,与吴宫相望,因此郊迎便改为殿迎。吴国皇室只需在西侧殿宇跪侯旨意即可。

然后是魏国主将献俘、授馘于宗庙。因元澈兼具主将与人主双重身份,故召资历最老、假豫州刺史的王襄领众将领献俘。又因在吴国,无太庙,便设祭坛,使人拜之。

纳降礼后便是宴饮,宴饮设在承明殿。此时殿内灯火辉煌,鎏金杯盏搭配镶宝雕花的盘碗,将有着鲜卑血统的魏国皇室审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殿中央是一方硕大的酒鉴,此时大鉴上的盖子尚未除去,但酒香早已四溢,大有今夜让众人一醉方休的架势。

周恢先叫来此处的六个分掌食、酒、果、烛、传膳、歌舞的管事,嘱咐了几句,又分配了十六名侍女侍奉东西两边的上席。最后点了陆昭,指了指最上席后面的柱子:“娘子先在此处候着罢,殿下少顷便到了。”

他人皆忙,陆昭一个人站在柱后面静静等着。不过多久,众人便开始陆续入殿。

最先进来的是吴国的皇族们。以陆振为首的陆家嫡支由一众甲士押送,坐在最前方西席。其次是众将领及官员们入内,这些人入内的时候,陆氏众人皆要起立行礼。到了最后面,才是太子的仪仗。此时,所有人又站了起来,行了大礼。一时间,满目皆是貂蝉绫罗。

元澈远远便看到了陆昭,依

礼仪规制,她今日并没有穿素色衣裳。原本锋利的双眉重新细细描过,如青山峰蹙。湘妃色的绫绸褙子搭了一条绾色襦裙,更衬得胸口脖颈欺霜赛雪,宛若傍晚绮霞映照流云。他甚少看到她穿着艳丽的模样,此时只觉得如此绚丽的衣服,倒让本人更加冷清了几分。

主礼者是詹事主簿魏钰庭。自下方东西首座,所有臣工将领及陆氏宗族,皆起身而拜,颂祝祷之辞。

陆昭只觉恍惚又回到了上一年,美酒佳酿,钟鼓馔玉。那时,她旁边席上的坐着的人是她的爹爹,然后是她的兄长,而坐在她旁边的是陆衍。那时候管教她的阿婆极严,不允许她吃太多甜食,每逢这种筵席,陆衍会将一些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蜜饯给她,放在她掌心里。

掌心传来了炽热的温度,将陆昭从遐思中拉出的是元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