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先叫来了嘉和殿掌事,一一询问了烛火,装饰,设棺,设坐等事宜,然后命掌事取来已经定下的观礼名册。参加大殓之礼的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南方世族,且与陆家有旧交,连沈澄誉都在。这个老人精什么时候都不忘刷一下存在感,涉及君臣大义上的事,基本上不会犯错。至于北人中,陈留王氏颇给面子,不仅有王定出席,北平亭侯王襄亲自派次子王谧南下,以悲悯英才早逝之名出席。
陆昭阅览了观礼名册后,对元澈道:“臣女想请殿下在观礼名单中再加上虞衡的名字。”
“为何呢?”元澈问得小心谨慎,“你们两家早已交恶,何必再令虞衡出席,使英灵不得安息?”
陆昭道:“虞衡如今虽是魏臣,但毕竟曾叛旧主。臣女希望虞衡在大殓之礼上亲自谢罪,自此之后,两家相清。抛却这份旧怨,日后同是大魏新臣,大家重新开始。”
元澈觉得陆昭所言有几分道理。毕竟自己要用虞衡制衡南人,若两方对立太过,于时局反倒不宜。而且虞衡叛主的污点也可以借此机会洗清,也算为他站稳扬州大铨选做一次牺牲。况且自己一直担心陆昭会因自己对虞衡的任命心存芥蒂,如今她自己提出这个办法,倒不失为一个化解良策。
于是元澈点头同意了。
两人又一起检查了陆衍的一应陪葬之物。棺椁中,陆衍正位而躺,身着战时所穿的铠甲,手握百辟长刀。陆昭将自己在陆衍住所处整理出的遗物交与掌事,让掌事将其放置于棺内。
元澈看到棺内那枚金色的虎符,想起前事,问道:“孤之前曾问你是如何找到这枚虎符的,现在可以告诉孤了么?”
陆昭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出征前我与衍儿闲聊,偶然想,若主将战死,怎样才能防止虎符落入敌将之手。后来我们想了一个法子,如果临死前将虎符含在舌下,死后尸体僵硬,舌头也会抵住口腔,这样就很难立刻被敌人发现。那日军队夜袭周鸣锋军营,我便告诉手下的人,若找到陆衍尸首却没有发现虎符,可以试着打开嘴检查。没想到,他死前确实这么做了。”
惊讶于这对姐弟的闲谈内容,元澈心里也不由得感叹,这两人可都是狠角色啊。
大殓之礼当日,众人皆聚于嘉和殿,陆氏族人立于棺木两旁,而太子与观礼众人则分列立于正门两侧。陆氏宗亲依礼走至棺旁,哭泣道别。最后由司仪人等撒上犁铧碎片。
此时已有人捧着楔钉走来,一共七枚,供盖棺钉棺之用。
然而礼未竞,陆昭忽然从族人中走到棺前。元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然还未来得及制止,陆昭便已拿起原放于棺木中的百辟刀,其速度之快以至于周围竟无一人反应过来。
寒光陡然出鞘,华灯似火,金销如焰,一袭素白长衣在玉面修罗的怒意之下,仿佛要燃烧起来。因众人入殿时皆未携带兵器,此时手无寸铁,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陆昭,战事已了,逝者已矣,你莫要冲动。”元澈厉声劝道。
锋利的刀尖直指虞衡,在清冷的凤目的注视下,虞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陆昭决然道:“殿下,杀弟之仇,不共与国。若虞衡仍在魏土,血流五步,今日是也!”
此时忽闻殿内有急咳的声音,只见老吴王陆振面色涨红,咳嗽不止,整个人都喘不上来气了。旁边是陆振的堂弟陆弘,一边拍着背,一边含泪劝道:“大兄快别生气,没得气坏了身子。”
陆振缓过一口气,亦老泪纵横道:“陆昭这孩子忤逆不孝,行事荒唐,只怕连累全族。你若还认我这个堂兄,便把她打死在此,休要顾虑!”
“大兄!”陆弘听了神色更是悲戚。
只见陆昭正色道:“古人云,兄弟之仇不反兵。遇见自当拔刀相向。陆昭受父母养育之恩多年,此番所为,皆我一人之愿,独立承担,绝不牵连父母家人。”说完拔剑欲刺虞衡。
元澈听到陆振此言,心中暗笑。陆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孩子不懂事,我已经向大家表态了,不是我教唆的,家族的人对陆衍的死都没什么可说的,是这坑爹孩子自己主意大,我该骂的可都骂了。
老貉子带坏小貉子,元澈腹诽着。但话又说回来,此事由陆昭出面,既无甚道德压力,亦能代表陆家的某种想法,为其发声,这招棋不可谓不漂亮。
此时苏瀛站了出来:“郡主,战场刀剑无情,陆衍被阵斩而死,罪责之源,或有商榷,怎能一口料定是虞衡之过?”
面对华丽素服横在眼前的年轻人,陆昭忽然一怔,只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是先前曾听父亲说过,太子手下有一人操吴地口音,便是荆州刺史督军事,想来便是他了。
不过似乎来者不善啊。
第49章 世仇
苏瀛,表字慕洲,十六岁自江夏从军,所立功劳甚多。其人熟稔于军法,四书五经也是极通的。如今他已二十有四,家中有一妻张氏,乃江夏戍守时为朝廷所赐的出宫宫女。现下苏瀛身居显位,多少富贵人家欲以女相许,但他仍对发妻不离不弃,礼待优渥,时人称其德厚。只是他夫妻两人聚少离多,至今尚无所出,多多少少令人为之叹息。
陆昭知道苏瀛是太子的亲信,他如今出面表态,不过是为太子说话。自己贸然杀了虞衡,难免会影响太子在江东的布局。但对于自家来讲,上有国仇,下有家恨,之后还会涉及家族的核心利益和在吴郡、会稽的基本盘。门阀政治,自然是家族利益最高,她很难枉顾自家的未来,而去成全太子对江东的掌控。
如今,事态发展至此,陆昭并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如何干净光明,因此对于太子的反对心中也有所准备。她与太子地位不同,处理事情的角度自然有着天壤之别,有些事情注定会产生摩擦。与其等待虞衡上任之后,在江东任意施为,寻衅报复,自家再与太子失和,倒不如这次先把最大的矛盾放在台面上彻底处理干净。
因此,望着眼前相貌英俊、红唇齿白的年轻都督,陆昭冷笑道:“或有商榷?陆衍身上多处箭伤,惨不忍睹,依我看是死因有待商榷。”
迫于眼前的压力与刀刃,虞衡终于开口道:“郡主,魏国得天道,乃众望所归。开城门内应是某所为,但也是事先与蒋都督商定,投降一事与太子殿下也有书信交待。况且陆衍是先被阵斩而死,那背部的箭伤,乃是之后所中流矢。”
若是先前元澈对这个虞衡还有些许回护之意,但此时愈发觉得此獠面目可憎。这话说的虚虚实实,好像杀陆衍是自己交代一般。
面对显然精心准备过的说辞,陆昭冷笑道:“虞士机,我弟弟所剩的尸体可并不在你手中。你怎知他是背部中箭?你若再不说实话,休怪我不顾这些年你与父亲的君臣情分。”说完,执剑欲刺。
虞衡听罢此时已有些心虚,但思前想后,仍是一口咬定:“陆衍确实是阵斩而死。只是方才郡主怀疑在下以暗箭射杀,所以在下才想着郡主大概是发现了其背部有箭伤,故有此语。”
虞衡一说完,元澈心中只觉不妙。
陆昭在竹林堂待了那么些天,她又是极谨慎果断的人,若无真实证据,不敢如此定论。果然陆昭道:“是么。若如此那便让大家看看陆衍脖子上的伤口,与身上的箭伤。”
此时,棺木尚未钉上,陆衍虽已装裹入棺,但若强行察看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陆昭走到棺木旁,道:“他脖子上刀口极不规整,刀口纷杂,所受近乎数十刀。我倒要问问虞将军,哪个阵斩是斩数十刀。报功的人之所以斩那么多刀,是因为陆衍早先于此被杀了,尸身早已僵硬,他为了取头颅报军功,才砍了这许多刀。”
此时,席上的武官已经能隐约推断出当时是怎样一番情景,而这样一番情景对于眼前的这个二臣,以及太子,乃至于远在长安的皇帝,意味着怎样的一桩罪恶。
虞衡此时早已浑身瘫软。
“贱人!”刀锋一挑,头冠乃至束发的铜簪应声而落。众人忙不迭地退后,回过神后定睛一看,虞衡已是披头散发,状极狼狈。继而,观者大多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无论是魏国人还是吴国人,显然对一个叛臣无甚好感。
似是体会到了眼前之人的怒意,苏瀛再度发声:“郡主何故执意如此,如今虞衡说到底也是太子的私臣,即便他真杀了陆衍,也是武将职责所在。若贸然将虞衡杀刮,郡主置太子殿下于何地?又置全族于何地?”
陆昭本想只解决掉虞衡一人即可,只要他不任扬州大铨选,江东本土的安稳以及自家利益便可有所保证。但如今见这个未来执掌荆扬的单车刺史自己把头递过来,索性让他和虞衡一起臭在一块。
于是陆昭收刀,道:“好,难得太子殿下也在,详刑证供也好,严刑拷打也罢,便在此处问个清楚,左右是两个两千石的朝廷栋梁,看看到底谁是谁的私臣。只是都督莫要忘了,长安虽远,亦有皇帝垂拱,皇帝之上,还有无量净天。”
此时站在一旁的王谧发现事态已趋于失控,论辩才,虞、苏二人加起来也不顶陆昭一个,再任由几人吵下去,只怕连太子都要折进去。因此王谧决定插手了。
“殿下可否容臣说一句。”
元澈点头,唤了王谧的表字道:“子静但说无妨。”
王谧先施了一礼,然后道:“两军交战,刀剑无情,陆衍小郎君命丧箭下,的确令人惋惜。只是虞将军要慎言,将军虽是投诚大魏,与殿下通信。但前有魏吴两国淮水之盟,依臣对殿下的了解,殿下是不会命令戕害吴国皇室的。虞将军口口声声称与殿下有书信来往,殿下可没有在书信中下达取陆衍性命的命令吧。”
说完又对苏瀛道,“你身兼荆扬之重,又得太子信重,所言所行更要深思熟虑。所谓武将的职责不仅仅是战场拼杀,攻城略地。护国之疆土,守国之信誉,你我皆应有所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