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政令看似是在给县令等朝廷官员下达,但骨子里却是牵了无数条线,稳着那帮关陇世族按规矩来。遇到崔谅的兵锋,可以适当地打开城门,以避免遭到屠杀。且台中不会事后追究责任,王师终会归来,大家还需隐忍,只要不是一股脑地投诚崔逆,双方都可以谅解。
在地方上,台中也会做出让步,各县举义,少不了世家大族的参股。圈地占民的铁链子稍微松快松快,当地世族再面对崔谅的时候,反倒会有守护家园的心态。如果崔谅意图在三辅有所布置,掠取资源,那么一定会与这些世家产生摩擦。
元澈笑了笑,这条温和绵软的诏令一下,崔谅只要想踏足三辅,便如一脚踩在棉花里。捞不着实际的油水不说,一不小心还会激怒这帮豪族。只要三辅地区的关陇豪族齐心协力,努力自肥,不出三月就会帮着崔谅断了粮。至于事后,元澈携大胜归来,也自有办法让这些关陇豪族把东西重新吐出来。
至于持节与假节之事,陆归与苏瀛都在随时可有战事的地区,持节战时可杀两千石以下官员,乃是正理。至于王襄、王业与赵安国等,假节整肃军中尚可,但不会让他们染指地方官员借机清洗。
“没有什么问题。”元澈将这些草拟的文书一一过目之后,手指轻轻地刮了刮陆昭光滑的脸颊,“跟彭通、魏钰庭他们打个招呼就发了吧。对了,还有崔映之那边。我让冯让把人送到西边的小屋子里去住了,但是总有些不方便的事情,你和云岫先处理吧。彭通呢想带着女儿先回家住几天,庞满儿也跟过去了,等到打金城的时候,我再让她们过来陪你。”
他很快也要出征在外,这是事实。
陆昭点头应着,见他一面说一面早已把铠甲穿好。阳光如金粉一般洒进来,由深邃的五官一一承接,转过脸来,便化作温柔的笑。布满刀痕的护手随着小臂慢慢抬起,落在陆昭的耳畔,却停住了。不忍触碰那片娇弱敏感的肌肤,粗糙的皮革在半空中滞了许久,然后勾了勾耳垂下那枚红透了珊瑚耳铛。
“真好看。”温热的气息融了珊瑚,化作一片红云将那面雪颊染透。
阳光溢漫出来,两幅躯体的剪影由紧贴至慢慢分离,即将奔赴各自的战场。
陆昭换好装束,行至前院,元澈果真单单为她打扫出了一个房间作为中书署衙。房间不大,两三张几案,可见物资有限。蜡烛备了不少,虽是白天,但她刚一进屋,便有小侍替她点好了灯。
书案上,笔墨纸砚虽全,但写诏书用的帛和装裱用的锦却没
有。陆昭正在想如何解决的时候,忽闻外面人头攒动,侍卫说是长安来了人。
魏钰庭等一众太子内臣纷纷从署衙内走出,只见为首的是一名宦官。魏钰庭虽仅于禁中见过一两次皇帝,但却也认出了来的人是刘炳。然而这个时候看到刘炳,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魏钰庭先将人请进署衙,刘炳一路颠簸,坐着喝了一口凉茶,忽然望见外面陆昭的身影,连忙道:“原来陆侍中也在此。”
陆昭等人一同落了座,刘炳这才苦笑道:“奴婢来此处,是崔谅遣了奴婢来,要给太子传达皇帝诏令。”
说完便指了指随身带来的众多诏书,由数量来看,崔谅在京中动作颇大。
陆昭等人一一展卷而观,崔谅以皇帝的名义除去了自己所有封邑,同时还传来了天子赐婚崔映之为太子正妃的诏书。这种做法已近乎无赖,中书印与尚书印都在略阳这边,且崔映之本身就在太子手里,崔谅这一举仿佛在说人已经给你送到被窝了,事你自己办。
无赖归无赖,影响却不大好。这份诏书落在略阳地界上,彭通等人自然不会认同这种诏书。但落到魏钰庭等寒门的眼中,巴不得陆家在这种事情上出纰漏,只要可以离间到陆家与太子的关系,这些人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对于魏钰庭,陆昭自有对付的手段,只是不由得有些同情崔映之。才情样貌都是出类拔萃的世家娘子,名声被自己的亲爹这样糟践着用,可见说得再好听的父爱,在权力的扭曲下,多多少少也会变了味。
但如果说这些诏书都是小打小闹,那么后面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文移却是一记惊雷。三辅地区乃至函谷关以东,不少豪族都开始聚众起兵。
这些人喊得口号也都各有不同,或是拱卫京畿,或是支援战事,在站队太子、崔谅甚至于渤海王元洸等个选择之间暧昧不清。没有政治立场鲜明的表态,不仅仅意味着这些人在观望风向,还意味着这些世族在尝试在各个地区统一内部,选出自己这一片地区的小老大。
这无疑在警告着陆昭,这片神州大陆有不少与她一道撒网的人。函谷关以东的事情或许她没有办法处理,但是三辅地区只能有她一个话事人。谁赢帮谁的墙头草,陆昭早已司空见惯,局已布好,她准备狠狠收一把网。
果然,魏钰庭等见了这些诏书,起初那些“崔逆”“崔叛”之语都渐渐不再,转而开始委婉地问起刘炳京中事宜。目前太子对于世族不会放弃,寒门与其仍是并重的局面,关陇入朝和崔谅入朝,对于他们而言本质上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将陆家从中书挤走,自己进步一大块。
陆昭也从不认为这些寒门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忠君爱国的事体,太子或许在他们眼中很重要,但此时此刻,没有她陆昭更重要。
没有理会众人的只言片语,陆昭淡淡地吩咐身边的小侍:“把这些诏书移至中书。”
“陆侍中何故生气,宽心,宽心。”
“我等俱无官阶,依然得太子信重,爵位之事,实在是不足挂齿。”
见陆昭冷面而走,众人再幸灾乐祸也要按捺住性子劝诫几句。背对着这些人,陆昭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是关陇世族与太子之间唯一的关窍,她比魏钰庭更明白庞大的官僚体系中有多么可怕的内部人。魏钰庭以为,以崔谅为踏板就可以把陆家送进冷宫,那她就等着他拿着太子的诏令,把陆家的祖辈一个个送进太庙。
半个时辰后,刘炳打马回京,走了三四里,见后面有人唤他的名字,是云岫。
云岫骑马赶来,将一封信交给了刘炳,道:“陆侍中想请托正监,把此信带给孔昱。”
第154章 樱桃
时至中午, 便有人送信儿至行台中书,太子军务繁忙,今晚不回略阳。陆昭对此也有所料想。毕竟七万大军悉发, 统领部将便有八名,分别零散在陇西、天水、陇道、漆县、汧县等各个地点。
元澈起身于军旅, 对于军队的重视与掌控, 较之旁人更甚。陆昭自小跟随父亲周转江左,也明白身为一名领兵的将军,对于军官朝臣和对于普通士兵, 用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掌控手法。
所谓形兵之极,至于无形, 深不能亏,智不能谋。对于上层军官和涉及军事的朝臣, 要不动如山,风声难测。因为围绕在这些人身边的, 永远是最高级别的权力与最深层次的欲望,间谍的窃取, 朝臣的密谋, 军队一山一王一号令的小九九,哪把刀都能捅死你,但你很难判断是哪把刀将要捅死你。
但对于普通的士兵, 则需要时时亲近,并且要多立规矩。那些将领大部分不会替你死,替你死的永远都是那些底层的士兵。视卒如婴儿, 视卒如爱子, 士兵才会效死。士兵们还没拿起碗,主将再饿也不能吃这口饭。盛夏演武, 主将也得跟着一起晒。那些金银珠宝与战利品,这辈子不要想着能够碰到,喂饱了底下的人,才算是功成。
而这一切,不在军营里泡个个三五天,是不可能完成的。
陆昭这边事情也是极多,诏令已经一一拟好,并且在魏钰庭和彭通两边都有所传览。小官僚体系办事效率较之长安,乃是极高,无他,责任划分清晰。这份诏令有所拖延所造成的恶果,如果不是彭通的,那就一定是魏钰庭的。即便各自都有一番活络心思,对于眼下诏书发出的急迫性,众人还是较为团结。
此时云岫早已从镇上请了两名女红并购买了大量帛布,那些崔谅下发的诏令被女红剪裁开来,重新缝制装裱,粗看起来和御制诏令并无不同。下面的人赶工制作,陆昭奋笔疾书,终于在午饭前,将所有诏令悉数发出,未有遗漏。
而自长安而来的诏书并未断绝,自午饭后,还有不少朝廷诏令被送上陇山,只不过奔波的人不再是刘炳。其中以一份抄送的诏命最为醒目,陆振被加以少府监一职,陆归则在原本的封邑上有所添加,爵至万户。
陆昭笑了笑,命人将这些诏命收存起来。削夺自己的诏命几乎是同一天和封赏父兄的诏命下达,算是崔谅的一棒一赏。太子这边,崔谅并不希望她有太大的影响,但是对于陆家,也并不吝于分利安抚。虽然被下诏的是地方,但是这封诏命本身的作用却在京畿。任何妄想借机攀扯帝戚之位的人,都是他警告的对象。
毕竟陆归领兵在外,妹妹的爵位说削就能削,如果其他人想要试一试在太子的婚事上插手,并且有所谋求的话,也要扪心自问有没有一个好哥哥出任方镇。
不过令陆昭欣慰的是,她在这个诏命上看到了王峤的题字。这至少说明王峤仍在以中书监的身份参与到崔谅的执政当中。她坚信只要有此公在,长安就没有和不了的泥,磨不碎的砖。
陆昭心中计较一番,如今京畿方面只怕已经出现了物资短缺之事,而吴地的粮船估摸着也要开到了。粮船停靠港口无非是在泾水附近,于是她又提笔书了一封信给陆放,让他调取一部分资用分别拨给京中的王峤以及郊外的孔昱。另外还列出一份书籍名录,其中包括五礼之法,汉曲音律,以及钟繇等书法著作。让陆放找人分别誊写一份交与兄长和孔昱,另一份转送到自己这里。
将这些事情理清之后,陆昭便找来云岫一起将近几日陇道行走的路线进行复盘。哪条路上有车辙可以修复采用,哪里的道路更为平坦开阔,水源、草场的分布,以及每一段道粮食的折损率。云岫这几日将这些都一一记了下来,现下配合着陆昭所学的六体制图,一个极为完备的物流道路详略便在两人三晚中完成了。
别人视陆家为上位榜样,并不妨碍陆昭学习薛氏的发家史。陇山没有水运,物流日靡千金,如果
能在资源输送上取得一些优势,那么日后无论行台建在哪里,只要大家还需要吃饱饭,就势必不能缺了陆家这一环。安定这一块地方在战后可能会被朝廷随时掌控,如果想要长久居于此地有所经营,就必须要有如血脉一般的根植和渗透。
元澈不在,陆昭就去云岫那里睡,一张床榻,两个女孩子,就未免谈及一些私事。当说到崔映之时,云岫到并不愤慨,她更警惕魏钰庭将要用到的手段。
陆昭笑着道:“你大可放心,魏钰庭未傻到要与我直接交锋,更不会去奉崔谅所出的任何诏命。人走到他这个份上,是很少会亲自出手的。”目前,魏钰庭不会亲自来惹她的麻烦,正如她不会在任何场合对魏钰庭有负面的表态一样。寒门与世族并重的局面,在元澈这里将会维持很久,以期完成一个平稳的过渡。
寒门执政是太子的大政路线,而一个君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两种执政思路。太子要重用寒门,那么她陆昭即便是千般不愿,也要对魏钰庭等人维持一个表面的敬重。
自古以来,路线斗争最为残酷,汉武帝可以把匈奴出身的人养在身边信重为辅政大臣,对于史实明言的司马迁也未让其遭受国史之狱,唯独对那个怀柔为政,批判战争劳民的戾太子,他下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