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1 / 1)

“殿下……如何啊?”看着元澈孤身一人从熄灭灯火的屋内落寞走出,冯让便笑着问,既有同病相怜,又有幸灾乐祸。

元澈将门掩好,正了正身子,谆谆教导着:“非礼勿视。”见对方并不相信,只好抬手指着身后,“换衣服呢,一会儿就出来。”

果然,片刻之后陆昭从屋内走出,身上已换好侍中官服。袖袂轻垂,她的右手被轻轻执起,分寸拿捏,轻重缓急,无一不恰到好处。

“走吧。” 黑夜的四面埋伏之下,欲念被一一抚平,理性重回人间。

不远处的正堂,灯火通明透,黑压压的官服,挤挨挨的貂蝉,敌意与猜忌摩擦,世族与寒门暗战。而这些即将在他们的双手下一一抚平,一一灭杀。

耀眼的荣光,他自生而有之。无尽的黑暗,她亦铸骨而生。而所有的一切,即将在这个杀气腾腾的略阳城内,相互攻伐,同时协作,一起目击每一次血肉的横飞,抑或是一起共睹每一场华丽的跌落。

第152章 中书

太子升座, 众人各自分列,彭通等陇西地方官员居左,而以陆昭为首及魏钰庭等人站右。元澈一向不好虚文, 议事风格简洁明快,彭通、刘庄、牛储等人主要将近两月来的布防条陈与安民详略奉上并陈述概要。

如今距离停战结束仅有五日, 凉王元祐已重整精锐。内政上, 杜真等关中派独掌大权,凉州本土豪族受流民所扰,分崩离析, 而凉王趁机尽收其部,实力不容小觑。

元澈听完, 反倒松了一口气,能不费一兵一卒将凉州本土豪族与凉王分化开, 已然超出预期甚多。得益于陆昭先前的计策,陇西、安定两郡吸纳的人口已十分可观。失地存人, 人地两得,失人存地, 人地两失。虽然陆归的安定也能得以自肥, 但这是国之大计,阳谋为大政。

凉王既已失人,所剩不过兵锋而已。现下一场苦战免不了的, 如果不是长安有崔谅之祸,他现在只要能选好边将,就可以回都了。

元澈象征性地收了尾:“这些时日有劳诸君, 若能先定西北, 来日收复京畿,指日可待。君父安危, 令孤寝食难安,只是西北各部不能即刻勤王。”

军略布防并不是此次议事的重点,他既已归来,之后必然有所布置。魏钰庭先知雅意,也明白这些话由自己这个内臣来说更为合适,因此开口道:“殿下性仁孝,居大义,如今天子被崔逆禁锢长安,上违人臣之道,下违军令之威,若再令天子受戕,无异于自绝于众人而立死地。只是虽然天子尚可确保无虞,但各路勤王之师也应有所准备。臣等请太子暂立尚书、中书两省于外,上奉正名,下令群臣,以匡社稷。”

此语一落,下首一片附和之声。

彭通也出列谏言道:“立两省迫在眉睫,臣请殿下下诏各方,令安定、汉中、洛阳、冀州、荆州、并州等刺史、督护遣使商议。”

听完彭通所言,魏钰庭忽然补充了一句:“三辅等地,殿下是否也要考虑让各郡遣使?”

彭通看了看魏钰庭,关于是否将三辅等地的关陇世族纳入行台,对于凉州世族和寒门来说,都是不愿见到的事情。因此在自己提议各地遣使的时候,刻意忽略了三辅地区。如今魏钰庭贸然补充,倒显得是自己不肯容关陇世族入驻行台一般。

实利尽入其手,恶名却要由自己来担。彭通内心冷笑,旋即道:“殿下,非臣刻意贬抑关陇。先前魏詹事曾与臣言,祝督护曾与崔逆首谋陈霆兄弟有故旧之宜,应暂避行台任事。臣便想,崔逆早先便为贺氏所引,行此悖逆之举,而三辅地区尽为贺氏党羽,也应谨慎防范。”

祝雍久在宦海浮沉,听完彭通所言,立马会意,不仅不怪罪魏钰庭,还忙为其辩白道:“殿下容臣禀明,此事绝非魏詹事妄动肝肠,臣与先丞相有些旧谊,故平日也与陈霆有所来往。如今崔逆势大,臣不敢自辩,唯愿来日入京平叛,能捐此老迈残躯,如此方能不负先帝之恩,不负先丞相之栽培。”

“人有蹇步,路有穷途,乱臣自废其本,志士惟忠惟义。”望着眼前这一场嘴舌官司,元澈先将祝雍压了压,“祝老能有此心,切勿以此为忧。”

魏钰庭被两个老家伙一唱一和,也颇为尴尬,借此机会连忙将话题撇开,进而转向站在他前方的陆昭:“侍中既从关中来,不知于此可有教诲?”

魏钰庭明白,他和彭通再怎么吵都是小失小得,关陇世族如今真正的话语权,其实在这位陆侍中的手里。而太子作为中间的平衡者,于情于理也不会枉顾她这一方的意见,既然这样,还不如让陆昭自己说出来。

陆昭闻言后面向太子,正色肃容道:“行台建立下诏各方,但所行亦有缓急,如今财力物力均有限。行台方面应先着手于洛阳、汉中两地。如今王叡为渤海王相国,殿下与渤海王各据西东,应先在此二地下诏命,定尊卑,勿使两地各行其是。洛阳前朝故都,汉中二帝之兴,想来早已人才济济,可供殿下驱使,共商国是。”

洛阳、汉中,这两个地方的政治意义远要比元澈所在的略阳要大的多。先确定这两方的名分,相当于为日后平叛以及调动各方的话语权,定下一个大基调。更重要的是,也可以防止大量的关陇世族外流。

对于关陇世族,陆昭这番话一个字都没有提,却无一不在警醒所有的人,如果关陇世族最终不能为行台所用,那么来日渤海王高举义旗勤王,汉中与长安与之遥相呼应,那么略阳将承受无以伦比的重击。此时,任何厚此薄彼的动作,对于与关陇世族交好的陆家没有什么,但很可能会让在场的其他人再无来日。

此时,陆昭连魏钰庭看都懒得看一眼。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地在薛贺之争中行走,一家人赌上性命来参与那场长安宫变,就是为了拿下关中话事权,回来和陇西、寒门各方明牌。在人数和本土势力上,乃至于太子的政治倾向上,陆家原本是占不到任何便宜的。但是现在为什么掌中书印的只能是陆家的人?

因为政治是妥协,是协调,是利益的交换,是势力的平衡。稳定时期,是自上而下的人事背景,混乱时代,是自下而上的求生之道。而陆家,早已卡在了各方利益的平衡点上。

魏钰庭并非听不出陆昭的话外之音,但他仍想作进一步的试探,于是点头以示赞同:“若能得两地共襄王事,行台之成,便可过半。只是略阳城实在过小,初期尚可,但日后只怕多有不便。安定平凉,城池宽阔,又沿泾水,往来交通更为方便,不知陆侍中认为可否立行台于安定?”

此时,陆昭缓缓转身,静静地看着魏钰庭,目光深邃之中亦藏杀机。寒门人才整体优劣上并不及世族,但不得不承认魏钰庭乃是个中翘楚,深谙政治三味,天分甚至居于大部分世族之上。如此包含恶意的试探,只要她有那么一丝疏忽,或是有一丝贪心,都会落入魏钰庭给她布置的陷阱中。

她的确曾考虑过行台日后转向安定这一可能,然而能够达成这一结果的原因只能是太子有意在安定有所布置,并且这个提议确确实实由太子本人提出。如果她现在敢对魏钰庭移行台于安定这一建议有所附和,那么等议事结束,魏钰庭一定会找到太子,在太子面前极力打压自己的兄长,提出陆家意欲控制行台的野心,并且彻底消除安定作为行台的可能。

而在这件事情上,就连彭通等人都不会出面支持自己,行台在略阳毕竟也符合他们的利益。届时,这些人帮着魏钰庭将自家排挤出去,进而再与寒门争夺中书之权,都是可以预见的。

陆昭继而望向元澈,他也在看向自己。对于元澈的心思,陆昭倒不觉得有什么失落感,权力之争,君臣之道,情分是情分,立场是立场。这些是她与元澈皆深深认同的,正如元澈也从未因自己为家族谋求利益而有所责难一样。许多事情既然不能无所顾忌地谈论,那么恰到好处的试探便是对双方都好的方式。

陆昭向元澈躬身道:“略阳虽弹丸之地,却是四通之城。且大战在即,重臣围拱大义而行事,才是正理,岂可因安定小利而分道?殿下欲平凉逆,天纵英略,想来金城不日便可攻克。凉州之重,金城为要,日后要与汉中、洛阳分星定野,金城乃是更胜于安定之地,也方便殿下纵观全局,掌控各方。”

魏钰庭见陆昭所言并未藏私,也知道方才计策已被识破,此时若再多言,只怕太子也会疑自己有小人之心。他也看清了陆昭的底色,她不是一个以色侍君的人,在政治上更不是一个可以任意摆布的人。她或许不会给寒门带来多大的利益,但绝不会随意破坏牌桌上的平衡。于是谨向太子施了一礼,以表示自己已尽到为君上试探各方的责任了。“陆侍中所言,切中要害,我等受教。”

站在对面的彭通等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行台能够设立在略阳,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日后设立在金城,也方便了安定与陇西、天水之间的沟通。陆昭并没有因执掌中枢,获太子宠信而枉顾大家的利益,也在尽力善待各方。这样的为政之道,既需要天赋才华,也需要绝对的军事实力。彭通自认做不到这样,因此也不奢望能够在中书混个资历,但对于陆昭能够任此职,此时是完完全全服气的。

元澈闻言亦感欣慰,以一女子执掌中书,他本来已经有了受物议中伤的准备。但是今天晚上,陆昭的所有表现,让略阳这个世族寒门乱成一锅粥的地方,自己酝酿出了一个最佳的中书人选。而在门阀更迭,利益至上的世道,她已是所有世族能够给出的最优解法。

元澈恍惚间,只觉得红纱帐下的绮丽之色虽让人沉醉,却不如华灯之下,眼前人挥斥方遒,美得让人舍身忘死。这样的美,无关容貌,而是那份绝无仅有的才华与风度,自内部将整个人点亮。锦绣美人皮,终究是毫无生气,能把这样疏淡的五官演绎得如此颠倒众生,舍我其谁,想来也只有她了吧。

议事后已是夜深,众人各自散去,直至后院,疏散已久的两手才再次相执。元澈侧头垂目,君与臣视角不再,应落在眼前的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不过自己肩头之高,瘦削而轻盈,在这里她没有家人,连盟友也在灰色的边缘徘徊摇摆。而他与她一样,孤独,且被各个势力围困。

“今天晚上不要走了。”

他轻轻吻向她的鬓发,执其手,拢其腰,一同跌入那个空有繁华纷乱,却并无半分灯火的黑暗。

第153章 下诏

连着数日的奔波, 饶是元澈也扛不住,终于在这一方只有陆昭的天地下,松去了所有的心弦。没有点灯, 借着窗子里透出的那半分月光澄净,两人半跌半撞地摸到了床沿。

已是累极, 和魏钰庭等人周旋着一晚, 陆昭连说一句话的气力都没有。她十分不淑女地蹬掉了脚上鞋,一张小脸埋在被子里,便再也不动弹。

元澈就着她, 也侧身躺下,见她发间仍缀着繁多的珠玉钗环, 便耐下心来一一为她拆解。金簪禁锢的疲惫,玉梳笼却的烦恼, 蔽髻撑起的重压,珠花遮掩的警觉, 一样一样,被温柔的手取下。

他的手探向她的后颈, 沿着细瘦的脊骨轻轻攀上去, 将五指深深地插进她的发间。那种无从捕捉的丝滑质感轻轻地包裹着他,随着主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仿佛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侵入完全接纳一般。元澈试着慢慢抬起手, 三千青丝便霎时松散开来,如水帘一般划过他每一个关节,全无眷恋可言。

带着那一丝隐隐的不甘, 元澈重新探向了陆昭的腰, 使劲一揽,把她整个人锢在了自己的怀中。坚实的胸膛贴合着单薄的后背, 微微粗糙的下颚抵着清润的肩骨,接触的那一丝微痒让陆昭在梦中嘤咛了一声。元澈将她在怀里扣地更紧了一些,枕在她淡淡的衣香上,一夜好睡。

夏日天亮的早,元澈和陆昭也都不是贪睡的人,今日仍有正经事要办。早饭从厨房传到室内,元澈先让陆昭去吃,自己将昨日理清的布防陈略整理好,过一会儿他便要去军中校阅。待陆昭吃完,他才去用饭,而陆昭则就着他方才研的墨,草拟了几份诏令。

诏令除了让各方遣使入略阳之外,还授予北平亭侯王襄、阴平侯王业、冀州赵安国三人假节,陆归、苏瀛二人持节。与长安宫变封赏一事一同下诏各方。而对于三辅地区,陆昭觉得还应令各县县令、县尉暂护民举义,以避免崔谅渗透关中太过迅速。

“这条诏令拟的不错。护民举义……”因常年居于军旅,元澈吃饭速度如秋风扫落叶,转过头便来看陆昭的成果,“颇有王阿龙愦愦之政的味道了。”

所谓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乃是前朝王导之语。政治手段里的糊涂劲儿,只有王导是带了机锋的。护民举义不过是最模棱两可的话,没有任何衡量标准,乱世何为护民何为害民,为何事举兵为义,为何事举兵为乱,里面有着太多的腾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