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慌了,不过这种状态也没有持续太久。我身后突然响起了踩过那些落叶枯枝的脚步声,我吓了一大跳,冷汗几乎在那一秒就出了一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先把头转了过去。
背后竟然是周子末。
他看上去比我还要糟糕,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副表情。他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甚至我都能看见他的咬肌紧绷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紧紧地咬着牙关。
他看见我,平时都会贫嘴几句,但这次他甚至没有和我打招呼。他看了我一眼,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那栋房子。
“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我问他,他整个人状态特别不对劲,让我想到我之前听见冷不丁声音之后的那种应激状态,“你还好吧?”
他仍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过了一会,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很难看地笑了一下。
“不太好。”他说。
他说出的这句短短的话非常紧绷,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不擅长应付这样的情况,我有一些朋友,他们也有难过了需要我安慰的时候,但我这方面一直做得特别烂,他在我面前哭我只会觉得尴尬,最大的安慰可能也只是几句“没关系的”。
显然我以前遇到情感爆发的比起现在都是小鱼小虾,他这样一幅天都要塌下来的模样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特别是他平时都是一幅玩世不恭的态度,即便是杀鬼也没见他紧张成这个样子。
难道现在的这个东西真的特别特别的凶恶,让他这种活阎王级别的人物都震撼惊惧到这种地步?
他不理我,我也不敢离开他身边。他的恐惧和犹疑都太过于强烈,我不懂他正处在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当中,甚至都不敢多问几句。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如果我让他觉得烦,不知道他会不会直接跑掉,到时候和老陈说我迷路找不到了,感觉很像他会做得出来的事情。
我就这样站在他身边等,他比我身经百战得多,我可以看出他一直在通过呼吸和某种方法调节自己的情绪。我们站着没动大约有七八分钟,直到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恢复了原来的那种轻重,他才转过头和我说话。
“等一会估计会发生一些糟糕的事情,”他苦笑,“你不要太介意。”
我当时就有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我的预感虽然不是每次都特别准,但是真正糟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它从来没有骗过我。
“我还是挺介意的,”我说,“你可能没看出来,我真的很怕死。”
周子末还在闭眼调整呼吸,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更多是对死亡与消逝毫无畏惧。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人物到底害怕些什么,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害怕什么?
他调整好呼吸,又看向我,“你不会有事的,”他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应该吧。”
他的呼吸虽然平稳得多,但手劲却没有平时的大,显然也没有什么心情。我很想问他“你到底在怕什么?”,但已经怕成这个样子,他估计也不会如实交代。
我们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周子末注视着那栋凭空出现的房子。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看着。
最初的恐惧渐渐褪色为悲伤,他的手不再发抖,只是在沉默着咀嚼之前的一切。典型的创伤应激症状,像躺上解剖台的兔子,恐惧而绝望地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种猜测,这里的事一定和死亡有关。
“是你的梦吗,”我说,“还是你的回忆什么的?”咾阿*姨群追更68*50,57久6*久
周子末看向我,他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说。
“电影里都这么演。”我说。
他稍微笑了一下,嘴角弯了弯,“大概是吧,”他说,“你可以把这个视为一种集体幻觉。你的大脑就像一个内存卡,里面的数据是加密过的。越靠近黑山的存在,里面密码就越松动,它们就可以把内容读取出来,在你面前播放。”
“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你大脑深处印象最深刻的长期记忆是最先开始被解密的,”他说,“记忆就像颜色,越深刻的记忆颜色越深,就越能被最先注意到。”
我已经不奇怪有东西想要知道我想什么了,恐惧可以让人精神失常,自乱阵脚,但真正从头到尾毁掉一个人只能依靠攻心,而你大脑深处印象最深刻的必然是最惨痛的记忆,反复呈现这样的记忆给人类造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这正是它们的目的。
所有我接触的东西都给我一个感觉,它们在羞辱、嘲弄人类,它们反复在你耳边告诉你你的大脑不能相信,你的直觉不能相信,你的记忆也不能相信。
一个人作为人类存在的所有基石都能被轻易撼动,像小孩无意中扰乱一条蚁道。甚至被踩死也不过是一场意外,想要做出任何改变无异于痴人说梦。这种强烈的无力感足以使多数人退却,不去深究就不存在,大部分人只能选择这种方式。
而像他们一样,能面对塑造自己的那些最基础的建筑材料,面对自己能被随意剖开的事实而继续前进,其实这也相当需要勇气。
虽然现在说可能没人相信,我佩服老陈,当然也佩服周子末。他这个样子甚至让我觉得有些感同身受。比起这样,我还更情愿他跟我开那些不三不四的玩笑。
“你要不要给我一个预告,”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只能先扯一些有的没的,“你害怕的东西我一定会更害怕。”
周子末斜着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他似乎已经缓过来了一些,“只是很惨,不至于特别血腥,”他说,“我之前和你说过吧?我的妹妹。”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个故事,周子末的妹妹走进了一片树林里,再也没有出来。
他看到我有所反应,知道我想起了那件事,“我已经有几次看到这种情况了,”他自顾自地说,“这和你听到呼吸声的情况差不多,我的大脑对于电信号的反应非常强烈,所以我会在进入接触之后看到和记忆相关的东西…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和你一起被拉进来了。”
那个时候我没有听懂他在暗示我什么,就让这个信息一下子溜走了。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恍然大悟,他已经多次透露,只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他还能做到这种事。
“我已经看见了好几次,”他继续说,“那个时候没有和你说得很详细,还以为你活不到现在。”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我说。
他笑了笑,但没有停顿,“其实当时我在场,”他说,“我妹妹消失之后我马上从房间里出来了,但是还是不够快,反正没能拦得住她。”
“然后…每次都从我从房间里出来开始,”他说,“第一次确实很崩溃,后来又见到几次,稍微好些了。”
并没有好多少,我想。
我不需要看很多书就知道,经历过这种事是不可能因为重播次数多了就脱敏。我害怕恐怖片,即便是看了一次之后仍然会觉得心底发凉,甚至那些让我恐惧的片段在再次反复播放的时候会让我印象更加深刻,乃至于半夜还会做噩梦。
时间是可以治愈伤口的,反复撕开它显然无助于愈合。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想见证这个过程。我并不认为我和周子末能够熟悉到分享人生创伤的地步。而现在我在这也不能随便跑掉,比起尴尬,我觉得我更怕死。
周子末安静得我有点不习惯,我只能没话找话,问了一些关于这种幻觉的问题。他都答了,但显然心不在焉,比起转移注意力,他现在是听到了第一只靴子落下的楼下邻居,正在聚精会神地等待下一只靴子。
“如果你不想让我看的话,”我还在尽力想要稍微活跃一下气氛,“我可以转过去。”
“等等。”
周子末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