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时候,我又收到了报警,失踪案,地点非常熟悉,又是袁立明所在的那栋楼。

这次报警的是一个新的租客,年轻的男人,来警察局很局促地站着。他说他是房东的儿子,他的妈妈说要回租房那里收拾东西,但已经失踪三天了,完全没有消息。

随后我们详细询问了一下具体情况,房东儿子说他们最近在整理,准备重新出租原来袁立明他们那几间房子。房东几乎每天都会去那里收拾,因为来往比较远,有的时候会直接在空屋那里睡一晚,他也没有怎么担心过。直到昨晚开始打电话一直不通,去房子那边也找了人没有找到,于是就报警了。

我们询问他妈妈有没有说过要去其他地方,他说没有。并且,房东在近两周记忆衰退,说过的话几乎转头就忘记。他带着去看了医生,说可能是老年痴呆前兆,所以他才怕是走丢了,前来报警。

我和老龙再次踏入那栋小楼,楼梯两边的杂物稍微少了一些,我们进来的时候看见过一两个租客,也全部都是新面孔。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栋楼里的什么已经离开了,这里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们先去了袁立明的房间,明显被收拾过,虽然算不上井井有条,但也比最初见到的时候好了不少,变得没什么特别之处。

桌面上有一份吃完了的外卖,已经被收拾好了,但还没丢出去,老龙翻看了一下外卖单,一天前的,房东儿子说是他妈妈的电话号码。

“你妈妈喝酒吗?”老龙问。

“啊?不怎么喝吧,”房东儿子说,“有点时候,春节那些,也会喝一点。”

老龙低头四下寻找,在桌角处找到了一个酒瓶。是那种高度数白酒的玻璃瓶,瓶身上的纸上印着“红心”的牌子,小字写着“醴酒”,大胜酒厂出产的。

“醴酒是什么酒?”我问。

“比较低度数的酒,”老龙说,“近几年兴起的,比较传统的口味。”

这酒瓶子上面还有些浮尘,可能之前就在这里,房东收拾东西看见了,就拿来喝了几口。老龙说他看到外卖袋子里还有一个塑料杯,就猜到是喝了酒。

喝了酒,人醉了?还是去哪里了?

我嗅了嗅那瓶酒,它的味道非常熟悉,几乎让我马上想起了当初查袁立明案件时,一进门嗅到的那种味道。

醇厚的,浓香的,与水与油都不同的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气息。它蕴藏着神秘与力量,酒入愁肠,人便会离苍穹更进一步。

老龙说要把酒带回去检查,并且告诉房东儿子我们会继续努力寻找的。但一个月过去,房东儿子又来了警察局三四次,人依旧是不见踪影。

我看见老龙把酒拿回来放在了桌子上,下午就不见了。我怀疑老龙没有把它交给证物处,他把那瓶酒扔了。

后来我忍不住问了他这件事有没有头绪,房东到底悄无声息地跑到哪去了?老龙摆手说找不到了,之后也没有再提,房东失踪案和袁立明的失踪案一样,突兀地画上了句点。

我去查了醴酒到底是什么。醴酒,就是用蘖酿的酒。蘖是树的嫩芽,醴酒和啤酒相似,都是植物嫩芽酿造的低度数酒。

它的历史非常久远,远远超过用酒曲酿造的酒。在远古人与神还未完全分开的时日里,这种琥珀色的液体被盛入碗中,敬献给未知的神明。

如果人童年时所喜爱的味道会与他的一生捆绑在一起,那神呢?最初敬献给神明的酒,是否就会化作神明最喜爱的味道?当它用无形无色无声的庞大身躯啜饮杯中的美酒时,它是否也会有记忆,这种记忆,更会不会把它带回到那片四方零落,神明肆意横行的远古大地?

我不知道,更无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把那几本书放在书架,再也没有翻开。

三月底,那栋房子楼下的租户仍然投诉漏水,房东儿子带着人翻修地板。砸开之后他们发现在地板和水泥地之间有一个明显的人形印子,濡湿的印记以盘腿坐的姿势被夹在两层地板之间,淋淋漓漓地漏下醇香的酒液。

房东儿子不想报警,但工人觉得很诡异,报警了。老龙去的,他没有叫我,处理结果是暂停施工,印记不过是意外和人相似,但旧房的排水系统不好,需要综合评估后再继续。

评估的专业人员我见了一面,是个年轻男人,戴眼镜,有种温文尔雅的气质。他来找老龙,很客气地叫他龙警官。他们去里面谈了约莫一个小时,老龙走的时候好像松了口气,不住地和他道谢。

那之后我没有再听说那栋楼的任何事情,在一年后的七月左右,我们去一个训练基地去训练。那里远在深山,水经由水壶烧热后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们很多人都喝不习惯。

到了那里以后的第三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条河。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也没有来源的河,它从白蒙蒙的创世之初倾泻而下,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以亿万年而计的时间里,有人捧起了一瓢清冽的河水。

发酵,酿造,装在绘制着花纹的陶罐里。开盖时独特的幽香四散,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饮品之一就由此类平平无奇的水土之中孕育而生。

醴,最早的酒,人类历史上的第一罐酒。

它能让人窥见上苍一隅,它能让人聆听神明呓语,这是神的饮品,这是玉露琼浆,这是一种微妙的化学变化,操控着生物的大脑阀门。这是解药也是毒药,是一滴便能让你成为世界主人的权杖。

人类品尝它,爱上它,还要将它献予或爱戴或畏惧的神明,他们要神明也品尝它,爱上它,像他们苦求着,让它爱上人类一般。

随后人类越来越壮大,他们建起通天的高台,牲畜,礼器,人的胴体堆满台上。还有酒,一坛坛的酒,一杯杯的酒,无形体的神明穿梭游荡在虚空之中,酒液的气味召唤着它们,让它们在永恒的虚无中投下轻轻的一瞥。

他们仍敬重神明,但渐渐的,他们不满足于祈求上天来换取怜惜了。

神的时代即将终结,人的时代到来了。

神明离开了,沉睡了,一趟离家五分钟的出游,一次午后恢复经历的小憩。在神的维度上,他们的缺席不过是一次心照不宣的中场休息,但在人类的维度上,千万年如白驹过隙,人类向来没什么记忆力,他们忘记了那个时代,也忘记了那个时代半空中逡巡的庞大阴影。

就在二十几年前,有三个小孩跑到了一个荒野的村屋前,想要拜把子。

拜把子要有酒有肉,一个小孩装来了家里的一小碗肉骨头,一个小孩拿来了一瓶酒,三个小杯子,另一个小孩偷拿了三支香烟,他们决定在这里结为兄弟,因为他们不想读书,又看了太多电视剧,总觉得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地。

他们在村屋后的井沿摆开阵仗,开始结拜。三杯酒一字排开,被一饮而尽。这种酒度数极低,但小孩们兴致勃勃,不免喝进肚里晕晕乎乎,似乎成就一番事业就在明天。

“这个酒怎么办?”一个小孩说,“我和我爸说丢了。”

“就扔在这。”另一个人说。

“多浪费啊,”第三个人说,“不如我们喝了。”

他们没有讨论出结果,最后说来说去,还是决定倒掉,瓶子也砸了,避免被人发现打死。第三个小孩胆子最大,他说倒井里毁灭证据,就爬了上去,把琥珀色的酒液全部倾倒殆尽。

他们回去了,转眼间又来了。这次只有第三个小孩来了,他已经是个少年,拿着一瓶酒,来到井旁,向井里张望。

“保佑我,让我活出个样子来。”

他说,把酒倒了进去。

随后时间变化,岁月流逝,他已经是个青年人了,他在租来的那个屋子里自己喝酒。喝着喝着他开始痛哭,然后擦干眼泪,酒瓶子被随手扔进水槽,他蜷缩着在地上睡去。

“保佑我一次行不行?”他在半醉半醒中呢喃着,“怎么就不保佑我?中个彩票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