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的勋贵子弟多不胜数,像荣国公这样荣宠加身却毫无纨绔骄奢之气的,当真是极为少见,可惜的是,襁褓之中便双亲俱丧,又因着爵位之故而与亲族相离,虽说圣眷恩重,但撇开表面的浮华,私底下却身如浮萍,孤鸿一只,若非如此,这少年何苦要在建章营里摸爬滚打,谋求前程,以他这样的心志,早该在边关建功立业了。
“父亲可惜什么?”
杜微微走了过来,亲昵的拉住杜盛的衣袖晃了晃,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追向郑秀离开的方向,思及自己曾那样仔细的描绘过这少年的眉目,还将他的画像日日悬于闺房中,纵然性情朗阔,亦难免生出几分羞赧来,微红了娇容。
杜盛倒是难得见到女儿有此娇羞之态,满腔的慈父之心绵软得一塌糊涂,取笑道:“一枝独秀,未如并蒂花开,可惜此子出身勋贵,又襁褓失怙,四角不全,难为佳婿,否则,这样的品貌风姿,堪与女儿为良配。”
杜微微面上大羞,又见杜盛满目都是调侃之态,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被父亲捉弄了,跺跺脚,道:“父亲一通胡言乱语,我告诉母亲去。”
说完,便掩面跑开。
杜盛大笑,但一想到夫人嗔怒的模样,又心下一颤,赶紧叫道:“女儿慢走,有话好说,是为父错了,错了……”
他这里只顾着捉弄自己的女儿,却哪里想得到,一席话却真的是搅乱了一池春水。
第二百八十章 这才是
杜微微自然没有真的跑去向母亲告状,而是急步回了闺中,望着墙上的美人图,越瞧越是心思萌动,时羞时喜,取下画卷,欲卷又展,想收起来又舍不得,不收起来又觉得羞赧难言。
倒是丫环噙香一直随侍在旁,早瞧出了自家姑娘的心思,取了一方青纱罩来,道:“姑娘,将这画儿用青纱罩上,旁人瞧不得,姑娘想瞧时,一掀纱儿便是,岂不两宜。”
“偏你最机灵。”杜微微嗔了她一眼,却是全无反对之态。
噙香便笑盈盈的将美人图重又挂回墙上,又笼上青纱罩,遮去了那画中人,掩住了少女心思。
杜微微托腮垂眸,半晌,将写了一半的金慧帖补全,交给噙香,道:“明日与裘家二姑娘送去。”
噙香讶异,道:“这位裘二姑娘有何特殊之处,竟值得姑娘这般重视?”
杜微微笑而不语,丫环便知趣的不再问了。
次日,裘怫收到金慧帖,也是意外,只当是送错了,上回的金慧帖就是送给长姐的,只是打开一瞧,里面却明明白白的写的是裘二姑娘,看字迹娟秀之中颇透风骨,笔触间流露出来的韵味与当日在金慧园所见的美人图如出一辙,定然是杜微微亲笔所写。
既然是杜微微亲笔,那绝没有写错的道理,这张金慧帖竟然真的是给她的。裘怫一时间陷入怔然,想不通杜微微为什么会第二次邀她,按说当日她在金慧园的表现,很是中规中矩,绝对没有惹人注目的地方。
总觉得这帖子来得蹊跷,但裘怫也不好断然拒绝,毕竟长姐嫁入承恩侯府,将来少不得在京中贵人圈子里打转,没的她因一时喜恶而得罪人最后牵连长姐的道理,尤其是杜微微名声在外,交游广阔,得罪了她,便等于得罪了一个大圈子,太不值得。
于是,她只能拿着帖子去跟母亲讨主意,苏氏自然更没有拒绝的道理,只道:“杜姑娘看重你,抬举你,是你的机缘。”
于是裘怫只能也亲笔回了一帖,表示定然会如约而至。
杜微微收到回帖,第一眼先看字,所谓字如其人,上一回她见到了裘怫的画,当时心念一动,嘴上吹捧,但事实上,也只得中规中矩四个字而已,此时再看字,竟是与那画儿一样,起笔收势,亦是中规中矩四个字,毫无风骨气韵可言,若依杜微微的识人标准,唯平庸二字。
可偏偏她就是对这个平庸的女孩儿起了兴趣,能一眼就看透美人图的真面目,到底是裘二姑娘对荣国公太过熟悉和了解,还是天生就有一双能看破虚妄的慧眼呢?
到了约定之日,裘怫果然如约而来。眼下已是四月底,天气渐热,她穿了一身清凉的浅绿绣莲襦裙,头上插戴了同色松萝纱攒成的一串绢花,花蕊是用十数粒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的花球嵌成,清雅风致,鬓边压了一对珠花,将碎发都藏了起来。
整个人看上去当真是有几分亭亭玉立、俏丽动人的风姿,只是表情木讷,欠了几分灵动,倒让人生出好一个小美人胚子,可惜却是属“木”的遗憾来。
这就是杜微微看到裘怫的第一感觉,反而还不如上次,至少上次看到裘怫时,她正认认真真的作画,全神贯注的模样倒比现下的木讷更让人觉得自然些。
“裘二妹妹,可把你盼来了,快快坐下。”
今次杜微微是在宣容阁里招待了裘怫,这宣容阁是她平日里招待闺中密友的所在,布置摆设最是高雅清静,又十分讲究舒适二字,在京中,人人都知道的,能得金慧帖不算什么,能得了金慧帖又入了宣容阁,那才是真正的荣幸。
裘怫自然难免生出几分受宠若惊的心思,当然,蹊跷的感觉也就更重了,才刚落座,就见杜微微亲手提壶沏茶,心里更是一惊,竟生出了今日所赴乃是鸿门宴的错觉。
只是来都来了,她也不是遇事退缩之人,更想知道杜微微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因此一惊之后,便也从容起来,只面上木讷的表情丝毫不变,仿佛什么也不懂的模样儿,道:“杜姐姐沏茶的手法流畅优美,一看便是个中高手,可惜小妹不是同道中人,只怕品不出茶中真味,浪费了姐姐一壶好茶。”
声音怯怯,似羞还恐,一如她素日给人的印象。
杜微微看着她,微微一笑,道:“再好的茶,也是解渴用的,我请妹妹来说话,这茶只作润喉之物,真味不真味的,一百个人便有一百种感受,心境不同,感受更是千差万别,谁又能真个品出其中的滋味来。”
裘怫欠了欠身,道:“小妹受教。”心中却是大为感叹,这杜微微名不虚传,果然是胸中藏慧,一番话竟是至理明言。
杜微微说话时,手上的动作未停,此时已分好两盏茶,一盏推到了裘怫面前,笑道:“你也别太拘束了,咱们既然姐妹互称,自然有性情相投之处,你若见外,倒显得我苛刻,我请你来玩,可不是教你受罪的。”
这话倒是让人如沐春风,裘怫便放松了眉眼,带出了笑意,道:“蒙杜姐姐青睐,小妹受宠若惊。”
说着,捧起茶盏,见这茶盏质白如玉,胎薄如纸,底下画一条小红鲤和几片水草,茶水晃动,那鱼和水草便也似跟着动了起来,栩栩如生,好不可爱。再轻嗅茶香,清幽淡远,纵然她对茶道没有多少研究,也知必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待到茶水入口,甘苦回转间,绵绵的香气上浮灵台,下沁脾胃,久久不散。
“当真是好茶。”裘怫的眉眼越发的舒展开来,“姐姐这般厚待于我,倒教小妹不知何以为报了。”
杜微微见她眉目一舒展,原本的木讷之色就减弱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得灵动起来,依稀便仿佛三月的池塘畔,烟雨轻绵,燕儿分花拂柳一掠而过,说不尽的风流,教人心都醉了。
“报不报的,谁在乎这个。我真心与妹妹相交,只盼妹妹念着我这份真心,也以真心待我。”
她一边说,一边深深的凝视着裘怫,心想,这才是她想看见的裘二姑娘,这才是……才是什么?杜微微一时也有些迷茫,有些摸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思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服
却不知裘怫比她还迷茫,瞧杜微微的神情,这些话倒是出自真诚,但这份真诚委实是来得莫名其妙,裘怫自觉自己习惯了以木讷示人,绝对不是那种让人一见之下就心生亲近想要结交的人,何况那日在照影轩里,她也没有展现出什么惊人的才艺,以杜微微的见识为人,怎么也不能上竿子要来结交她吧,但忽一转念,又想起皮七公子那样的才情名声,却也上竿子的去结交晟堂兄,仿佛杜微微这样的举动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也许是像这样的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就是有些常人不能理解的想法呢?这样思忖着,裘怫便越发坦然起来。
“固所愿也,杜姐姐不嫌弃小妹粗鄙,小妹岂有虚情假意的道理。”
这话裘怫应得真心实意,有人真心与她结交,她便没有不报以真心的道理,朋友之间,本就贵在真诚。
“好,裘妹妹真是个痛快人,果然是投我的脾气,咱们虽是闺中女儿,但却万不能学那等伤春悲愁的作派,什么欲语还休,什么忍气吞声,我却是最不屑的,坦坦荡荡,心中无私,两相往来,你情我愿最是相合,你若不愿我也便休,我杜微微还从来没有逼人与我做姐妹的。”杜微微拍案大笑。
裘怫也跟着笑起来,心想,这杜微微果然和传言中一样,是个性情豪阔爽朗之人,不过有句话却是说差了,她裘怫还真就是那种伤春悲愁、欲语还休的人,只是她比寻常人强就强在她心里晓得自己这性子不好,一直都在努力的改变,绝不放任自己渐渐变成生母李氏那样的人,想来这些年也是颇有成效,不然杜微微也不会这样欢喜吧。
“既然姐姐这样说,那么小妹就开门见山,想请教姐姐,为何对小妹这般青睐有加?”
杜微微愣了一下,道:“果然是我唐突了些。”说着,抿一口茶润喉,“妹妹既然开门见山,那么我便直言相告,那幅美人图,妹妹是认出画中人了吧。”
裘怫顿时一滞,这话让她怎么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