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第一章楔子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时值隆冬,万籁俱寂,飞鸟绝踪,孤岭上,枯枝横斜,不见草叶,只有木鱼声,一声声,慢而不乱,与风雪同存。

被积雪覆盖的草庐下,二僧围炉跌坐,俱白须白眉。案桌上一灯孤照,两个十七八岁的小沙弥则垂手静立门边。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如何能为离于爱者?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而法相宛然……”

其中一老僧手敲木鱼,声音舒缓低沉,一字字,若暮鼓晨钟,震人心神,又如清泉玉浆,洗却痴念妄想。

另一老僧闭目默然,面上无波无澜。

诵经许久,木鱼声止,老僧叹息一声,道:“爱别离,怨憎会,种种皆为孽缘。求缘,自你入我空门,至今五十载,老讷日日为你讲经,风雨未阻,却仍不能渡你超脱苦海,终究是老讷修行未足,愧对于你。”

那闭目的老僧,法号正是求缘,诵经的老僧,法号了缘,当世高僧,佛门圣贤。

“不是师兄修行未足,而是求缘执念太深,成痴入魔,虽见彼岸,却不愿得离苦海。”

求缘僧缓缓睁目,他面容虽老迈,却眉目清矍,依稀可见年轻时,必然是鹤立鸡群的倜傥男儿。只是闭目时不曾察觉,睁眼方才见他双目无神,透着一股沉暮死气,分明是油尽灯枯之态。

只见他顿了顿,又道:“师兄生来智慧,佛缘深重,若非为渡求缘,早已得证菩提,求缘拖累师兄五十载,实是心愧。”

语毕,他合什一拜。

当年,了缘僧是法华寺主持方丈,为渡求缘,他离开法华寺,于这后山孤岭之上结庐,一住,就是整整五十年。修行高深的僧人,对生死皆有预感,今日二僧这一番对话,却是因为,求缘僧的寿数已经到头。或是今夜,或是明晨,便是了结。了缘僧不忍见他再坠轮回,受那爱别离怨憎会之苦,希望能渡他早登极乐。

受了一拜,了缘僧却是叹息,只因眼前之人,仍是执迷不悟。痴儿佛前叩首千万次,求的却非佛缘,而是孽缘,如何不教他痛心疾首。

是夜,雪越发大了,将整个孤岭盖上了厚厚一层白袄,草庐不堪重负,被积雪压得时不时发出一声吱响,求缘僧依旧跌坐在炉边,敲着木鱼,诵着经,小沙弥在他的身后都打起了瞌睡,他却仿佛比白日里更精神了,眼中也有了神光。

回光返照。

世间若有真佛,他虔诚叩拜,以五十载苦修之菩提果,换轮回一盏明灯,哪怕经千百世,历万千劫,唯愿蓦然回首时,那人便在灯火阑珊处嫣然而笑。

一叩,再叩,三叩……

沙漏翻了个身,子时已过,又是新的一天,九百九十九叩已毕,求缘僧的头轻轻垂下,最后一叩,伏于地,再也没有动。手中佛珠坠地,珠上佛像,面目慈悲,作拈花微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隔壁的草庐里,了缘僧长叹低诵佛号,依稀想起当年,风华正茂的浊世佳公子,跪在佛前剃发受戒的那一幕。

舍却了无量前途,舍却了红尘富贵,离亲别家,断却凡尘纷扰,从此青灯黄卷,虔诚叩首佛前,不求证得菩提道果,只求来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那最好的女子,不再错过。

不修今生修来世,师弟,一路走好,愿你来生,得偿所愿。老讷一生修行,助你一臂之力,不能渡你成佛,便渡你于苦海中觅得一世圆满。

阿弥陀佛!

大丰三十六年,腊月初八,法华寺后山的孤岭之上,求缘僧与了缘僧,先后圆寂。法华寺钟响四十九下,举寺诵佛。

第二章初入京城

五月初五,正是端午,家家户户挂香蒲,悬艾虎,饮雄黄。艳阳下,空气中处处飘动着艾草的清香与雄黄酒独有的酒香。

京城南门外,几十个家丁护卫及仆妇,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的进了城。

一只雪嫩柔软的小手悄悄掀开了车帘一角,不及向外窥看,街道上鼎沸的人声一下子就将她冲击得往后一倒,幸而车中妇人及时托住了她的腰。

“姨娘,外头好多人。”

五岁的裘怡转身扑进了妇人的怀中,撒娇打滚,一点也不曾察觉自己偷掀车帘的举动是多么的不稳重,当然,也没有谁会要求一个五岁的孩子有多稳重,但妇人还是揽着她,责怪的捏捏她的小鼻子,低斥道:“不许乱动。”而后,又笑着向着端坐在车中的苏氏道:“怡姐儿不知事,夫人可别怪她。”

“今日正值端午,外头难免热闹,姐儿们打从出生,还是第一次入京,彩云,掀了窗帘,且让她们姐妹三个瞧瞧外头的风光,也热闹热闹。”

这位苏氏夫人,出身忠毅伯府,是嫡长女,及笄之后,嫁与新科探花郎裘一鸣,三年后裘一鸣外放为官,她也夫唱妇随,一同离京,这一去便是整整十年。不想年初时,裘一鸣死于任上,只留下了一妻一妾外带一嫡两庶三个女儿,当然,还有不少的家私。苏氏料理完后事,将裘一鸣安葬于裘家祖坟,原是有心在裘家老宅守节,安渡余生,不想裘家亲族却是看她孤儿寡母好欺,明着是要过继嗣子给裘一鸣这一房承继香火,暗着是谋算着这一房的家私。

苏氏看破裘家族人的用心,恰那时忠毅伯太夫人又正好派了心腹家人过来看望女儿和外孙女,话里话外都是太夫人很想接苏氏和外孙女回伯府,苏氏就很干脆的卷了家私带着女儿和家仆在娘家来人的护送下走人。

她苏氏可不是无依无靠的妇人,老忠毅伯战死沙场,皇帝大加抚恤,不但让她嫡亲的兄长苏长英袭了爵位,而且还将三世降等袭爵加恩成世袭罔替。裘家又算什么,说是耕读之家,跟苏家比起来,就是个土财主,当初苏氏以伯府嫡长女之尊下嫁裘一鸣,除了看重裘一鸣的前程与才华,也是因为裘家不显,纵是他日有个高低起伏,裘家也不敢过于欺负她。

果不然,裘家见苏氏性情刚烈,并不是可以被拿捏的女人,又有太夫人派了人来看着,那些伯府家人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好手,看着就是一个能打十个的,苏氏这一走,他们别说拦了,连吱声儿都没敢,还巴巴的派人追上来送了不少礼,说了不少好话,就怕苏氏回了娘家告他们一状。苏氏也没想跟裘家闹僵,毕竟她嫡生的女儿还是姓裘,于是顺着坡就下了,也给了裘家一个念想,过继嗣子不是不行,只是挑哪个,得她说了算,而且得在她嫡生的女儿出嫁之后,另外,在出嫁前,她要带着女儿回娘家住,让女儿受伯府的教养,从伯府出嫁。

虽百般不满意,但裘家族人到底不敢得罪忠毅伯府,又想着到底是裘家的女儿,如果能从伯府出嫁,也能给裘家带来一门好亲,盘算利弊,于是一一都应了。

苏氏年纪约在三十上下,虽是半老徐娘,然而容貌美艳,气质凛然,虽为妇人,却有不怒而威之风,她身边一左一右,还坐着两个女孩儿,都穿白戴孝,一个年长些,约摸九岁上下,小小年纪,却是明艳动人,眉目与苏氏仿佛,正是苏氏的嫡生女儿裘慎,有个小名儿叫娇娇。

另一个眉眼疏淡,虽不如裘慎明艳,却别有一股风流之态,她今年正好六岁,名叫裘怫,小名儿叫卿卿,生母李氏为江南有名的才女,后来家道中落,嫁给裘一鸣做了二房,裘一鸣死于任上,李氏也殉了情。

裘怡便是裘家的三女儿,她的生母便是揽住她的妇人云姨娘,本名叫彩云,是苏氏的陪嫁丫环之一,当年苏氏有孕,就把她开了脸,做了裘一鸣的通房丫环,却是在生了裘怡之后,才升了姨娘。

窗帘一掀,五月的暖风就裹着外头的人声入了车厢,裘慎和裘怫依然端坐不动,很有苏氏的几分端庄风范,裘怡年纪最少,性子也最活泼,越发兴奋起来,任云姨娘抱着她的半个身子,探头往窗外看去,就只见街上人流如织,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的是祖孙出游,有的是夫妻同行,更多的是一家人走在一块儿,扶老抱小,却大多往一个方向涌去。

“他们去哪里?”裘怡好奇道。

“去洛河畔观龙舟赛。”苏氏淡淡道。

每年端午,京中便有赛龙舟的活动,最先是民间自发组织,因为观看的人多,竞争性大,规则不全,还引发过一些事故,造成了很负面的影响,后来官府索性禁止民间组织龙舟赛,而是统一由官府发起,官府组织,官府制定规则,官府维护秩序,就很少再有严重事故发生了。时长日久,端午龙舟赛就成了京城固定的一项活动,也是除了元宵观灯之外,最热闹的一项活动。

“母亲,我们能去看吗?”裘怡眼睛发亮,分明就是爱热闹的性子。

云姨娘轻拍她的头,道:“莫胡闹,咱们家去,得先安顿下来。”

小小的女童不懂得生母心中忧虑,夫家住不得,夫人的娘家又岂是善地,虽说太夫人一向疼爱苏氏,如今的伯爷也与夫人自来兄妹感情极好,只是伯夫人申氏却不是个善茬,当年夫人未出阁时,就隐隐不和,如今夫人在外十年整,虽说与娘家书信未绝,却见不得面儿,哪里比得日日在跟前的,且太夫人毕竟老去,伯爷又管不得内院,此番归来求庇护,却是要在伯夫人申氏的手下讨生活,这日子好不好过还在两说,夫人哪里会有心思去看什么龙舟赛。

裘怡咬咬唇,不甘心的去拉裘慎的衣袖,道:“长姐也不想看吗?”

裘慎一派端庄,与苏氏毫无二样,淡淡道:“明年再去看也是一样的。”

“二姐。”裘怡最惧裘慎这模样儿,只好又去看裘怫,希望能得到二姐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