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凯风道:“我不是真的想把娘关起来。我只是想让大家……爹,娘和我,永远在一起。”

他跳到地上,拽住了乔柯和裴慎的手指,一左一右去看他们,十分忙碌:“走慢点,走慢点。”

可是,房间实在太小了,乔凯风很快被领到包裹面前,开始履行自己的重任。李瑧不知道房中发生了什么,只见裴慎出门后意甚寥寥,不肯和乔柯走在一起,便道:“我和云州以前也经常这样打闹,都是亲热,不要恼呀。”

裴慎道:“你误会了,我和乔柯……不像你和云州大哥。我不过偶然遇到,帮他一个忙,今后仍旧要各奔东西。”

这样的距离,芦荟或许耳力不够,但乔柯必定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但是,他似乎觉得这些话不是什么问题,背影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向前引路。李瑧沉吟片刻,说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云州了。一直到他出发去报仇那天,我们其实都过得很好,情投意合,没有争执误会,没有遗憾……可是后来,我依然觉得应该再多看他几眼,听他的声音……这句话也许不该由我来说,可是,我不希望你像我今时今日一样后悔。裴公子,爱与不爱,自己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我不会让……”顿了一下,裴慎道:“我不会的。”

127 尚且如此

那是一条微弱的河流,夹在嶙峋的土丘间,草色青黄不接。风随着芦荟的手指流向地面,将地皮卷出来,露出几个尚未被完全抚平的字。

每个字都很大,像用了什么不趁手的利器,歪歪扭扭,勉强成型。裴慎看了,默不作声地想挡住李瑧视线,后者却道:“错不了,就是云州写的,他还活着……黎阳,你爹还活着!”

可是,既然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置母子于不顾,不传递任何消息,却在河边写故事?

乔柯道:“芦荟,你有没有碰到过写字的人?”

芦荟道:“除了我,从没有人来。我第一次来,其实也是不想活了,听人说这里半夜经常有怪兽出没,才故意……”

夜晚的河边妖风阵阵,芦荟投了水,一睁眼,却又回到了河边,身旁荒草凌乱,依稀刻着《骷髅幻戏》第一章,大地如同揉皱的粗粝的纸。从这天起,这则故事的声名远播大江南北,芦荟的脸也日渐一日溃烂下去。

乔柯道:“知道照雪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向着远方的土丘,他坚定而缓慢地走过去:“这条河够长,也够宽,下雪的时候,能把整座照雪城都映在冰面上。云州,是少有能横渡这条河的人之一。”

土丘内只有几条弯折的通路,地面痕迹杂乱,无法分辨足迹。几个人鱼贯而入,空气很快就变得稀薄,越往深处,越是如此,李瑧硬着头皮走了几次,每次都会晕在地上。裴慎将爱羽剑递给她,说道:“你带孩子和芦荟去入口,藏好,有什么危险,立刻喊我过去。”

突然,芦荟抓住他的手腕,眼睛盯着地面凌乱的痕迹说:“公子,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好像在河边听到过人的吼声……是那种很难受的……”

裴慎背对着她,神色有些气恼,片刻之后,才平静地转过头问:“你确定?”

乔柯在最前方检视着一切。芦荟听懂裴慎的暗示,立刻摇头道:“我,我也不确定……那天我太累了,可能听错了……”

乔柯等他过来,并肩向更深的黑暗中走去,转角后,两人齐齐从怀里掏出一些东西,乔柯手中是一只火折子,裴慎手中则是一颗明珠,拇指蛋大小,但光华如月,清澈地投在土壁上。

乔柯默默塞回火折子:“四象珠?”

壁上已经出现四神兽的暗影,随着脚步不断移动,不是四象珠,又是什么?乔柯拦住他道:“你杀宁公侯的时候偷来的?”

“什么偷东西?你怎么总说我偷东西!”裴慎用那只略微浑浊的眼睛瞪他:“这是别人三年前就送我的。”

四象珠是照雪城至宝,金云州失踪后,江湖上就再没有消息,看来是被金云州带走,又辗转被裴慎寻得。乔柯道:“我只是没想到,小常这么多年都找不到的东西,居然在你手上。”

裴慎道:“……我也有运气很好的时候。”

乔柯道:“那么,你拿着它有什么用?难不成这些年,你也在搜查云州的下落?”

裴慎“唰”地收起了四象珠,在一团漆黑中结结巴巴:“你想,想多了吧,查这个,对,对我有什么好处?”З

乔柯道:“也许是对我有好处吧。”

裴慎没说话,但很快“咚”地一声,被什么东西撞到,四象珠从手心滑落。乔柯揽起他,确定四下安全之后,举起光源,来到那裴慎险些折进去的大缸前。

破破旧旧的,缸口堆着一层灰,如果不是被裴慎踢到,大概有一指高,在这里已经放了很久,以至于缸底都嵌在泥土中,上方图案倒是眼熟,两人在骷髅幻戏中见过伊川缸。

裴慎推开他,有些紧张地探到缸内,将同样厚重的灰土抖开,只一下,他就被眼前的画面定在原地他摸到的东西过于明确,灰白,细瘦,是一截人骨。一根松动后,其余灰土也从整堆骨架的缝隙中流走,托当年人骨八卦案的福,不需要拼在一起,他们就能认出这些骨节的位置。

两只手,两只脚,以及砍断时还和血肉粘连在一起的小段臂骨、腿骨。

突然,裴慎后退一步,发现原来站立的地方灰土比周围少得多。乔柯也很快从那里退开,说道:“有人经常站在这里,看这些残肢。”

“手和脚都没有了,还怎么站住……”裴慎道:“不管放到什么法宝里,都不会再长出来。”

绕过伊川缸右拐,便到了两条岔路的交点,不同的是,这里还搭着一张简单的枯草床,看样子常有人住。裴慎密道下得多了,举着四象珠直朝顶上照去,一照之下,彻底失声。就在他浑身僵住的一瞬间,乔柯忽然将四象珠夺走,装在怀里,紧接着便拖着裴慎绕到一处拐角后:“有人来了。”

裴慎僵硬得可怕,从怀中取出几根照魅草,一边碾碎,一边迅速涂抹在土壁上,很快,照魅草的汁液开始散发极其微弱的荧光,不至于令两人彻底失去视野,也不至被来人发觉。乔柯已经见识过照魅草的“照”字从何而来,至于“魅”字,他突然若有所感,伸出手,在涂有汁液的壁面前晃了晃。

壁面的荧光竟然完全没有被皮肉遮住,反而随着动作,映射出了纤长的手骨。

脚步声更近了,裴慎一把将乔柯的手拽回,瞪大眼睛去看壁面上的映射。

人的头颅、肩臂、肋骨……只有双手和双脚光秃秃的,裴慎依稀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对方移动非常缓慢,到了草床边,弯下腰,用一只稍短的手臂去探草床边缘,摸准了,正要躺下,乔柯突然开口道:“云州?”

裴慎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机出声,更想不到来人听见乔柯,动作陡然变快,那具刚才还慢吞吞的骨架瞬间从壁面上消失,只一个起身的功夫,甬道中已经不见任何踪影。乔柯拉起裴慎,飞快赶到入口,道:“刚刚有没有任何东西经过?!”

李瑧道:“没有,是云州吗?你们找到云州了?!”

乔柯道:“外面也没有东西?”

芦荟道:“没有,我一直在偷看外面。”

乔柯道:“云州也许还藏在附近,这里有他的痕迹,但是,靠我们两个没办法让他现身,小臻,也许只有你能找到他。你有没有话要对他说?”

裴慎察觉他不愿让李瑧母女看到伊川缸,连忙取出四象珠,道:“是这样。里面只有这颗珠子,应该是金大哥路过掉下的。那边还有很多土丘,李瑧姑娘,我们去那边,看看能不能喊他现身。”

可是,李瑧一见到四象珠,就已经失神大喊起来,连叫几声“云州!”,热泪夺眶而出。金黎阳钻到她怀里,熟练地支撑着母亲,也不说话。李瑧一边发抖,一边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哽咽道:“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现在是美是丑,还有没有照雪城的地位和本领,云州,我只要你这个人,你能不能出来看看我?我已经六年……六年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黎阳,爹在这儿,快叫叫他……”

她哭得太凶了,金黎阳有些不知所措,裴慎拉着她的手,指指洞内,小女孩才道:“爹……我是黎阳……”

李瑧在如注的泪水中挤出一个笑脸:“黎阳的眼睛很像你,你来看看……她唱歌很好听,我说,这是随了爹爹,黎阳一直不信,你来告诉她吧?这些年我们母女被人追杀,多亏有玉茗和乔大哥在,你对他们的托付,我全都知道,现在一切都好了……裴公子杀了宁公侯,我们再也不用害怕了。你走的那天不是口口声声发过誓,不管成败,爬也要爬回来见我们最后一面?我不信你会失约……金云州,你别想躲过我,也不要妄想我忘了你,一辈子都不会!今生今世,李瑧都是你唯一的结发妻子,生不能相见,咱们就到阎罗王殿前再续!云州,你给我出来……出来!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云州……”

土丘宛若有灵,在她的话语下摇撼起来,似乎整座小山都在巨兽的撞击下发出哭声,须臾,洞穴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既恐怖,又痛切。裴慎因为刚刚一番话还有些魂不守舍,乔柯已经追出去了。裴慎只得有些笨拙地搂住李瑧,抚慰着她:“不知道也要活。他一定希望你活下去。”

乔柯离开很久,却说自己什么都没追到,裴慎骂他撒谎太不像样,重新编好之前别去见李瑧,乔柯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