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还得回客栈叫醒芦荟。裴慎和乔柯以堂堂两人之数押送整个象人团,班主夹在当中,一路都在抱怨董胜,说自己在鹦鹉集二十多年,董胜不过才来三年,就想用种种卑劣手段把象人团逼走。裴慎听得头疼,乔柯则道:“你们资历够深,连匡家兄弟都很喜欢,董胜也敢挑衅?”

班主道:“也不知道他上头有什么人,来鹦鹉集头一年,嚣张得要命!说要把我们收了,谁不服就抓谁喂狗熊。这两年倒老实了一点,背地里还是一堆阴损招,抓不住什么把柄。”

他是客栈的老主顾,知道芦荟在这里的打杂,因此,见小姑娘躺在客房里呼呼大睡,并不吃惊,反倒在烛光升起、见到裴慎脸上疤痕时吓了一跳。乔柯幽幽道:“你认得他?”

班主道:“不认得,不认得。”

在他眼里,这男人高挑貌美,面容毫无瑕疵,但眼神比小道士可怕得多,修长的手指按剑待发,一路都在打量四周,只有小道士作法时,才略略柔和下来,似笑非笑地瞧着。

裴慎装模作样一通,催动穴位,芦荟果真慢慢转醒。班主抬脚就要过来,裴慎将他拦住,反手将乔柯推到床头,道:“你和她说。”

他调制的草药生效了,芦荟脸上的脓包虽未消除,但目光清澈,乔柯道:“姑娘,你还记得我么?”

乔凤仪光彩照人,谁见了也忘不掉,芦荟道:“你,是那天帮我解围的人,谢谢你。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乔柯摘下一旁恶统领的面具,道:“你在象人团表演时,突然举止失常,差一点伤了我的家人。”

芦荟慌忙起身,又被他按了回去:“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们知道凶手另有其人,至于你身上的变化,面容溃烂、无法控制自己言行,这些也是他下的毒手。我们现在想要找到凶手的行踪,还请你想一想,最近一年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芦荟埋下头道:“没有……”

裴慎看她神色不对,大门一开,干脆把班主推了出去,转身道:“这位是玉墀派大名鼎鼎的掌门乔凤仪,有他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尽管大胆地说。我看你刚才很害怕班主,是不是受他威胁?”

“和班主没关系,他是好人!两位大哥,不是我不想帮忙,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裴慎耸耸肩,叹道:“好吧,看来我们只能找别人去问了。不过我们追查的案子非常神秘,我这里有一套誓词,你发誓决不把今晚见到的人、听到的事说出去,我们就放你走,可以么?”

芦荟感激地看着他,一口答应,谁知拿到了誓词,却读得结结巴巴:“成事以秘,进如负……负……”

乔柯道:“负磐。是说这件事想要成功,就像背着很重的石头走路一样辛苦。”

“进如负磐……丹心碧血,同图宗……”

“‘宗稷’,”裴慎道:“姑娘,听说《骷髅幻戏》是你写的,这可是恶统领死斗前的宣言,你怎么连字都不认得?”

乔柯没再阻止,芦荟从床上光脚摔了下来:“其实……奇怪的事情,有,可不知道和你们要找的人有没有关系,我说了,求求两位大哥千万不要告诉班主……”

原来,芦荟是客栈掌柜的远房亲戚,并不识几个字,在客栈打杂混饭吃。掌柜的脾气暴躁,那时的芦荟就算比现在漂亮麻利,也依旧经常挨骂,晚上难过的时候,便会偷偷跑到河边散心。

“有一次,我干活太累,在河边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地上竟然出现了一片大字。我小时候偷听过私塾先生上课,所以认一点字,多的我不懂,但那段故事特别好看,比我在鹦鹉集上听过的任何说书都好,正好那天有位先生离店,在屋子里扔了一套用坏的笔墨,我就带去河边,把故事抄了下来。”

“从那以后,每次我去河边,都能发现同一个人留下的字,有时候长,有时候短,但都能和我第一次抄下来的故事接上,不知不觉,我已经抄了半卷。我一直想加入象人团,所以就拿着这些话本去找班主,他竟然收下了,每个月还会发我一钱银子当报酬……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班主……”

许久,乔柯和裴慎都没有言语,芦荟变得更加慌张,撩起裙摆就要下跪:“否则,班主一定不会让我再演恶统领,也不会给我钱了!我的脸这个样子,将来也没办法留在客栈,我会死的……两位大哥好人有好报,求求你们……”

裴慎搀住了她,拍拍头,道:“我们不会告诉别人,你的脸也一定会好起来,你只是被人传染,中毒并不深,以后不要再去那条河边了,把我给你的药方和钱拿好……不不不,不对,对不住,还要请你再带我们去河边看一看……”

乔柯道:“现在能走么?”

裴慎道:“我背你,你指路。”

芦荟注意到对面的“乔凤仪”有些急切,刚听到河边抄书时,还把眼睛闭起来,深深呼吸了几次。她并不知道这个称号意味着什么,只是看了看手中的药方,点头道:“我可以走。”

天色有些亮了,班主已经不在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为瘦弱,也极为疲惫的女人,裴慎试图在脑海中将她有些凹陷的脸颊鼓起,并在她的眸中点入亮光。须臾,他心尖泛痛,叫道:“李瑧姑娘?”

“乔大哥,”李瑧道:“请带我一起去见他。”

126 抓阄

裴慎道:“线索还没有查清,姑娘,你先回去休息。”

李瑧道:“我和玉茗已经查了六年,眼看就要找到, 我怎么能安安心心坐在这里?”

僵持中,乔柯似乎听到隔壁房间的骚动,直接从外面打开了门,对冯玉茗道:“没关系,让他们出来走走。”

乔凯风道:“爹!”

他抱着乔柯大腿欢喜了片刻,转身就冲裴慎跑去,连蹦带跳,飞到他怀里。这时,他身后的小姑娘才不紧不慢走到李瑧身边,拉起她的手,脆生生道:“多大的人了呀,还要抱着,羞不羞。”

小姑娘不说,裴慎还没有留意,乔凯风头顶已经能挨到自己的腰,而且,在这重逢的短短几十天里又抽高了些,裴慎心道:“我六岁的时候有这么高吗?师父还说我是小饭桶,凯风岂不是吃得更多,还好乔家吃不穷……不过,出来这么久了,乔柯还有钱吗?”

乔凯风被矮半头的小姑娘笑话,虽然满脸通红,但还是死抱着裴慎的脖子不撒手:“你……你不懂!”

一眨眼,金云州的女儿也这样大了。裴慎记得她比乔凯风早几个月出生,那时乔府办完丧事不久,乔柯一直郁郁寡欢,收到金云州来信,好容易勾了勾嘴角。裴慎靠在他肩膀休息,跟着有一搭没一搭窥探金云州一家鸡飞狗跳又无比祥和的生活:“等孩子满月,我们也给他抓阄,你想好要放什么了吗?我要放长命锁、刀剑、药草、笛子、笔墨……”

乔柯犹豫片刻,才反靠在裴慎头上,没什么底气地说:“我想要……放五谷杂粮。孩子和你一样,吃什么都喜欢,那就很好。”

裴慎笑道:“你真没出息!”

裴慎捏着乔凯风如同小号乔凤仪的脸蛋问:“你有没有听玉茗姨母的话?”

乔凯风道:“我可听话了。”

裴慎道:“那刚刚在屋里,你有没有跟姨母吵架?”

乔凯风道:“我没有!我和姐姐只是想出来,一起去找云州伯父。可是姨母说太危险了,不许去。”

金黎阳双手紧紧扒在李瑧手上,望望她,又顺着李瑧的视线望向乔柯,道:“娘,乔叔叔,我也想去。”

乔柯道:“好,黎阳和我们一起。玉茗、凯风留下。”

乔凯风瘪着嘴道:“为什么?”

裴慎脑中一团乱麻,正不知如何搪塞,乔柯淡淡道:“你要保护爹和娘的行李。”

以裴慎之见,此次去河边安危难测,乔柯心思周密,应该把金黎阳也留下,但他使了半天眼色,乔柯也只是摇头,裴慎只好在回屋教儿子认包裹的路上悻悻踢他一脚。乔柯轻叹一声,跟上去拽他衣袖。这时乔凯风还趴在裴慎肩头说悄悄话:“娘还在生我的气吗?”

裴慎道:“嗯?生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