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他茫然扫了一眼喧闹的街道,视线又回到被污水弄脏的鞋子上,忽然又看见T恤上有几个黑乎乎的掌印,还隐隐散发着酸臭,大概是刚才被那些人推搡时蹭上的。

他屏住呼吸,胃里一阵泛酸,又拨电话过去,这次接通了。

不等梁鹤洲开口,他先急急地说:“鹤洲,我现在在你家附近的这条街,就是有很多早餐铺,还有一个弄堂的那条街,你、你快点来接我。”

那边顿了一会儿才回话,梁鹤洲的声音很轻,好像还没睡醒。

“什么?”

“你先来接我,我们见面了再说,快点啊,我等你。”他看了一眼街对面店铺的招牌,刚想把店名告诉他,手机忽然震了一下,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他握着手机,急得咬牙,紧贴墙根站着,僵着身体,徒劳地四处张望。

*

远远地,梁鹤洲就看见了站在墙角的燕惊秋。

他像一颗误入垃圾堆的珍珠,坠落人间的谪仙,在这条阴沉晦暗的老街里格格不入。晨光洒下来,仿佛金色的羽织垂在他肩头,他的身形轮廓模模糊糊的,整个人都在发亮。

有一瞬间,梁鹤洲以为自己身处梦境,正犹豫要不要走过去时,燕惊秋看了过来,朝他挥了挥手。

他看见燕惊秋的嘴唇张合,虽然呼喊被喧躁的声音淹没,但梁鹤洲知道他喊的是“鹤洲”。

他穿过人群,来到跟前,燕惊秋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近,说:“这么慢,我以为你不来了。”

贴着皮肤的手指比以往更凉,梁鹤洲不知道是自己发烧体温过高导致的错觉,还是燕惊秋在害怕。

他看向他惨白的脸色,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就是……想见见你,你们店里的经理跟我说你在这里。”他又靠近了些,把头轻轻抵在梁鹤洲肩上,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硫磺皂气息,身体开始一点点回暖。

然后,像是要掩盖什么似的,他唠唠叨叨说了好长一段话。

“竹林一点都不好玩,你不在,根本没有意思,反正就是睡觉吃饭喝酒,他们那些人闹得我耳朵疼,生日也没意思,也就庭南送了个我喜欢的东西,还有蛋糕,都没你给我的那个好,那个,我已经不生气了,但是,下次生日你不能再送蛋糕了啊。”

他停了一下,悄悄地观望周围,“鹤洲,我们别待在这里了,你带我去你家,我再和你说。”

梁鹤洲垂着眼睛,只觉得“我不生气”那句话刺耳异常,他的心情,几乎要与他和母亲发现父亲在外欠下巨债时所感受到的荒唐和震惊相媲美。

而且,这么多话里,没有提到一句他发烧生病的事情。

燕惊秋和他神祇般的外表一样,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从来只会低头俯视,却也看不到人世间真正的苦难,现在见到了,竟被吓得在这一方小小的老街里动弹不得。

巨大的割裂感涌上心头,梁鹤洲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和他在这里站着了,他们两个应该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燕惊秋犹豫了一下,“也行,但我想先换件衣服,你看,被弄脏了,刚才就在街上,那几个农民工推我。我要穿你的衣服,去你家换。”

他拉着梁鹤洲走了几步,“快点,你带路。”

梁鹤洲觉得疲惫,没有力气和他争论,闭了闭酸胀的眼睛,领着他往家走。

他们没有出这条老街,只走了大约二三十米便拐入另一条弄堂,这儿电线四横,抬头看上去,尽是拴在窗框上的晾衣绳,各式各样的衣服在微风中摆动。

燕惊秋脚步迟疑,紧紧贴在梁鹤洲身侧,问:“这里?你家在这里?”

他很天真,语气不带讽刺,但正是这种天然的姿态,深深刺伤梁鹤洲。

梁鹤洲停住,看向他的眼睛,“你以为呢?藏在弄堂里的豪华公寓?”

燕惊秋抿着唇,不自觉皱紧眉头,看着梁鹤洲推开面前窄小的门迈进了屋内。他望进褊狭的室内,依稀只能看清桌椅板凳的轮廓,踌躇片刻还是没有跟进去,就这么站在屋外。

梁鹤洲回头看了看他,丢下一句“那你就站在那吧”,身形没入了幽暗。

他很快拿了一件长袖衬衫出来,洗过很多次,袖口已经起球了,但很干净,同样飘着硫磺皂的气息。

燕惊秋把衬衫抱在怀里,与梁鹤洲相顾无言。

半晌,梁鹤洲做了一个要关门的动作,说:“你在外面换也行,这个点大家都去上班了,没人会看。”

“可是现在在放假啊?”

“也有人不休息的,不然谁卖早餐给你吃?”

燕惊秋捏着衬衫揉搓,“喔,也对,我要进去的。”他走上来,又说:“我要进去的,你别关门,而且你说要送我回去的,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他挤进门内,拘谨地站着,脱下T恤换上衬衫,四下打量,问:“没有垃圾桶吗?”

梁鹤洲看着他手里材质高档的T恤,答:“它只是脏了,洗一洗就好。”

“不要,我不想穿了。”

“这座城市,你的公寓,”梁鹤洲叹了口气,“全部都是你嫌弃的那些人一砖一瓦建造出来的,没有他们,你什么也不是。”

燕惊秋喉咙一哽,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良久,嘟囔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嫌弃他们,反正……就是脏了,不想穿了。”

梁鹤洲听着他柔软的语调,又忍不住心软,“给我吧,我帮你洗。”

燕惊秋表情松了一瞬,把T恤递给他,顺势搂住了他的腰,抱得紧紧的,说:“好,你帮我洗,我喜欢你衣服上的味道。”

他笑着抬起头,“那以后这件衣服就是我最喜欢的衣服了,我要每天都穿在身上。”

梁鹤洲抚了两下他的腰,先前的那些不快,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两人间的巨大鸿沟,顷刻消散殆尽。

他垂眼看下来,忽然瞥见燕惊秋颊上的细小划痕,问:“脸上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