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撒谎!”肖明远面无表情,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四处蔓延的寒意代替了腹部的绞痛,翻涌的血一点点夺走他残存的命数。“大概刺破了某条动脉吧!”他心有不甘暗叹自已的大限将至。歪斜的头,目光尽头处的小便池水声嘀嗒,一团白色被高处掉落的水不断侵蚀,纤维撕裂成细小的絮状物,悄无声息滑入满是尿垢的下水道。被人抬走前,肖明远努力睁开昏昏欲睡的眸子,模糊的图像是不断消失的碎絮,倦意袭来,他重重合上了眼。
看守所留置室的墙壁泛着亚灰色的光,手感柔软却冰冷,目光所及,伸手触摸处皆覆盖一层厚厚的软膜,伴随24小时专人看守,此种房间没有任何可以让牢囚自我了断的机会。逼仄的空间,小小的一方窗,成了灵魂肉体的禁锢之地。腹部的伤已然结痂,肖明远心中的结却愈发纠缠。
2014年2月14日,农历正月十五,肖明远身陷囹圄的第二十天。彼时拍苍蝇打老虎的专项行动还未开展,留置区,这片专为职务犯罪者准备的关押场所,空旷,冷清,泛着一丝死人般的寂静。
芝麻混合红糖的黑色粘稠物缓缓流出,甜腻醇香空气中蔓延。“吃吧,今天元宵节!”
紧握的筷子片刻后终于张合开来,唐少雄耳畔传来风卷残云般的进食声。大口吞咽,连汤带水,肖明远奋力的往嘴里塞,“好了!”筷子重重磕在碗沿惊起一声闷哼。抬起低埋的脑袋,上扬的嘴角沾着来不及擦拭的汤圆馅料。“这里!”唐少雄伸手指向肖明远脸颊,眸子映入对方苦笑,也真切瞥见了他眼底泛起的潮红。
璀璨星河高悬于顶,隔着厚厚阻挡,转辗反侧的肖明远自然无法仰望,身下的床榻柔软深厚,如同温热的泥浆,让人沉沦陷落。
“韩如麟的问题还在调查,那些当场洒落的证据复印件,成了他仕途终结的导火索。”肖明远记得唐少雄讲述此话时的平静与惋惜。
“这一切值吗?”密实粗壮的栅栏将肖明远清瘦的脸分割成几块刺眼的白,唐少雄长吁一口气,低声反问。
“值!事已至此,程序正义已经没那么重要?”对面的肖明远泛起一丝苦笑。
潺潺流水夹杂雄鸡报晓声萦绕耳畔,那个黎明,肖明远望向周遭如海似潮的黑色,话筒里响起唐少雄的担忧,“我不是苏秦,可我愿以身入局,用这具肉体凡胎维护自已最初的信仰!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他神情肃穆,语气坚定。
韩如麟或许能躲过肖明远扎向自已的酒瓶,四处散落的纸页却成了他的勾魂索。那份由秦伟江收集到的信息,经冯正的手,辗转到了他的手上。黑暗的内幕,关乎长河集团赵氏兄弟,韩如秋,以及幕后靠山韩如麟。专案组向他展示收集到的文件,面露苦笑的他内心却窃喜不已,那刻,肖明远认为,自已赢了。
“我们没有谈拢!他只应允在仕途上对我施以援手,赎回原件的赎金却不愿意给!在酒精的刺激下我俩就动起了手!”专案组从肖明远处得到的供词,终成了他锒铛入狱的诱因。
韩如麟终究被肖明远拉下了马,绵绵春雨如约而至,再次探监的唐少雄带来了对方或将被开除公职的消息。预料外的结果让肖明远失望万分,“韩如秋,赵氏兄弟呢?”他抛出自已最关切的问题。“韩如秋第一时间辞退了董事长的职务,听外界传闻是其丈夫替代了她。”唐少雄对面,面色渐变的肖明远右眼似乎在抽动。“长河集团只涉及到偷税漏税,补齐税款后交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罚款。”
“仅此而已?”他张大嘴巴,将自已的不可置信清晰表达,对方的沉默代替了答案。
栅栏内的肖明远双手用力揉搓着自已的头发,不甘的哀鸣喷涌而出。再次抬头,血红的眸子,沮丧的脸出现在唐少雄眼前。“你应该知晓,韩如麟的案子盘根错节,可能涉及到····”他右手食指,指向上方。“所以就这样敷衍了事,事息宁人?”肖明远指尖泛白的拳狠狠砸在桌上。“不要冲动!”唐少雄示意对面两名狱警松开被紧紧箍住的肖明远,冗长的叹息伴着绵长的话语再次响起:“上级有上级的考虑!江平市,乃至蓉城的官场生态系统不能大乱,再说赵家长河集团与韩家和盛集团乃我市的龙头企业,就职于两家企业的人员不计其数,他们下游的中小民营企业更是不胜枚举,考虑到统治威信与地方经济的兼顾,所以······”
“狗屁!”肖明远面色涨红,爆发的怒火将唐少雄的话语强行截断,“他们都没事!我呢?”他仰天长啸,狰狞的愤怒再次引来身侧的狱警。无奈的苦笑变成悲鸣的呜咽。唐少雄的身份终究让狱警没能再次动手,片刻后,肖明远扬起手臂,将脸颊的涕泪胡乱抹了一把,缓缓起立,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
拖沓的脚步声突然暂停,几米外的肖明远站定转身,茫然环顾,似笑非笑。他仔细打量狱警制服上的肩章,冰冷的徽章发出闪耀的光,那里藏着他的信条与仰望,无数个寒冷的夜,那团光把埋头苦读的倦怠疲惫一扫而空,将训练带来的伤痛挫折温柔抚平。
飘扬的旗帜,神圣的徽章,高举的右拳,铿锵有力的誓言,这些曾是他人生的初衷与坚守。刺痛胸腔传来,耳畔似乎响起哗哗的声响,他知晓,那座根植于心的大山正在垮塌。再次转头直视栅栏外的唐少雄,肖明远呵呵的笑了起来。“警服脱了,工作没了,还被关押于方寸之地数月,我算看明白了,折腾半天,大恶者逍遥快活,瑕疵者重重责罚!这就是你们道貌岸然的公平吗?”“对了,局长大人你还要感谢我!若非我,上面对你的处分早已落实。”肖明远抬手指向自已的头部,嗤之以鼻溢于言表。
脚步声缓缓消失,耳畔却嗡鸣不止,发间燥热难耐,几行滚烫的汗珠滑落,止步于前胸后背,带来冰凉一片。唐少雄缓缓摘下重若千斤的警帽,望向肖明远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烟花三月,草长莺飞,料峭的春寒被桃李竞相开放的色彩驱赶,广袤的原野金黄一片,油菜花的香甜铺天盖地。薄纱随风而动,姜翠翠任由和煦的春风卷起衣角,上扬的嘴角,明眸如月,眼里的光流向身侧的男子。
死里逃生的林向泽贪婪吮吸着香甜的空气,任凭暖阳晒干额头的汗。西江堤上,姜翠翠搀扶着林向泽席地而坐,扑面而来的花海让二人似乎忘却了往日的仇怨,薄纱素衣的姜翠翠多想让眼前的美好长久驻足,潮红的脸,发干的唇,起伏的胸膛,大病初愈的林向泽却凝视无垠的鹅黄久久不语。
“要不我们找个地方隐姓埋名的活?”思量许久的姜翠翠终于让心底的想法肆意流出。“那群人权势滔天,仅靠我俩····”见林向泽缄默摇头,她喃喃自语。
第二十四章:爱恨交织
明亮的光赋予眼前的世界圣洁的残忍,雪白的床,雪白的墙,耳畔传来嘀嗒的声响,颜小晴大眼圆睁,呆呆望向头顶的无影灯面色死灰。“颜小晴女土,妳确定不需要麻醉吗?”主刀医生轻声细语再次问询。两滴晶莹剔透的泪滑过眼角,肤色白皙眉眼温柔的中年女医生看着缓缓摇头的颜小晴,心里涌现一丝怜悯。
冰冷的鸭嘴钳,带来撕心裂肺的疼。似曾相识之感勾起了颜小晴暗藏于心的回忆,光阴如梭,往日的海誓山盟终究变成一根根卡在喉咙的鱼刺,吐出不易,咽下恶心。
迷人的夜色,音乐缠绵,酒醉人心。已为人夫的赵仁礼一件件褪下她身上的薄纱,异于今日,那晚炽热,此时冰冷,疼痛依旧清晰,醉酒的她眼睁睁看着自已的顶头上司呼呲带喘,想要抗拒早已无济于事。那星星点点的红,如雪夜枝头绽放的梅花,鲜艳夺目。赵仁礼欣喜若狂,颜小晴梨花带雨。那晚的红映入颜小晴的眼帘,也刻进了心底,成了内心赤色如血的朱砂痣。
撕裂的绞痛传来,豆大冷汗冲刷颜小晴苍白的面颊。她恨他,如她曾不顾一切爱他般刻骨铭心。她曾将手轻轻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受腹中胎儿的异动,幻想着那颗带着心跳的花蕾会绽放出五彩斑斓,二人的绵绵情意定会保它瓜熟蒂落。
脸颊的汗与泪交替混杂,身体的疼,裹挟内心的恨,化作手术室那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愈发浓烈的剧痛终究替代了烙印于心的那抹朱砂红。
夏蝉的聒噪此起彼伏,梧桐的叶片肥厚翠绿,摇曳的树叶将夏日的烈阳剪成斑驳的点,给人光怪陆离的虚假感。沉重的铁门缓缓合上,皮鞋碾压柏油路上的碎石仔,热浪夹杂吱呀的声响迎面袭来。肖明远手提单肩包,孤独的矗立在江平市看守所门口,容不得左顾右盼,十几米外的岔道闪现熟悉的车头,车窗下降,唐少雄无悲无喜的面孔如期探出,“上车!”话语温和,他没了往日颐指气使。
破旧电动车隐匿于冬青树丛,枝丫的间隙闪现警惕的双眼,林向泽蜷缩着身子,默默观瞧远处的肖明远极不情愿的坐进唐少雄车中。滚动的轮胎压在路上的石子沙沙作响,车尾卷起地上的落叶向前延伸,林向泽拉低帽沿,拧动电油门,朝车辆离去的方向慢悠悠驶去。
肖明远终是遇见了不愿看见的人,县城通往西岭镇的偏僻岔道。黄色出租车四门大开静静停在一旁,炽热路面蜷缩着四名咿呀呻吟的壮汉。半小时前,市中心的主干道,唐少雄遂了执意下车肖明远的愿,目送他将出租车的门大力关上绝尘而去。十五分钟前,出租车避开大道,缓缓驶进偏僻岔路。危险气息从轮胎停住,车子再次启动那刻开始暴露无遗,彼时,形单影只的他被半途上车的三名壮汉挤在后排无法动弹。
逼仄的空间充满恶意,四人都以为眼前的瘦削男子就是案板上待宰的猪,示弱诱敌,奋起一搏,肖明远歪头攥拳,泛白的指尖咔咔作响,“大哥!小的自不量力,冲撞了您,大人有大量,你就当我们是个屁放过我们得了!”花臂男朝不断靠近的肖明远磕头讨饶。“烟!”来人观瞧自已拳头关节处崩裂的皮正泛着血丝,蹙眉舒展后竟朝花臂男讨要起东西。
尼古丁弥散,肖明远倚靠车头,目光落向眼前跪成一排鼻青脸肿的男子。居高临下的睥睨,嘲弄的笑意,林向泽远远看见肖明远那时得意的嘴脸。
发动机传来粗重喘息,轮胎快速转动,肖林二人无视驾车狼狈逃窜的四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微笑相拥。“给!”肖明远接过对方递来的物件,前方刮来一阵劲风,林向泽收回的手猛然变成紧攥的拳,快速向他胸口砸来,身体本能的防御被肖明远死死压住,拳头结结实实撞在他胸口。
憋闷渐渐消失,左手不紧不慢揉搓前胸,呲牙咧嘴的肖明远瞥了眼右手掌心的物件,那颗从92式手枪喷射而出的子弹,带着独属于肖明远配枪弹道的特有印记,差点让那时的林向泽命丧当场。此刻,黄色金属静静攥在主人手心,变形的弹头依稀带着中枪者的余温。
林向泽的背影渐行渐远, 肖明远凝视而望摇头苦笑,转身那刻耳畔飘来林向泽远远的声响;“感谢你的手下留情!刚才那一拳,我俩算扯平,顺便提醒你一下,那帮因韩如麟倒台而遭殃的人惦记你很久了!”
“如果我当着你的面杀了韩如秋,你会怎么办?”绑架劫持案发生前的那个傍晚,二人相约无语,静看夕阳坠落,心中思绪万千。渐浓的夜色无声蔓延,二人奔向各自汽车,林向泽却在那时忽然转身,玩笑般提出最后一个疑惑。
“如若那样,我会想办法将你制服,必要情况也可以当场击毙!”肖明远的声音低沉坚定,夜色中的林向泽惨然一笑再无言语,视野里,肖明远嘴角的烟头正兀自燃烧,暗红的光明灭不定,如黑夜中炽热的铁。
“别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转身离开的颜小晴强行拽回,会所包间内的众人见势顿作鸟兽散。“这里!”赵仁厚拍拍自已的大腿。颜小晴抬眼瞥见对方醉眼迷离的眼,带着不容抗拒的尖锐,上扬的唇似笑非笑,片刻迟疑,终究一寸寸把身子挪了过去。
紧紧箍住那团温香软玉,大手肆意游走,“就喜欢这种腰肢!”赵仁厚的话语带着腥臭的酒气,拂过耳根,脸颊,颜小晴手足无措。她的眼神看向桌上的u盘:“里面有此次与和盛集团业务交割的内幕!”软糯的声音带着颤抖,赵仁厚听出了她的急张拘诸,呵呵的冷笑喉咙滚出:“我凭什么相信妳会背叛他?”
是呀,她会背叛他吗?她对赵仁礼的爱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也许是颜树林中枪跌落那晚挨的耳光!也可能听信了外界关于姑父颜如松家火灾元凶的传闻!亦或那晚与赵仁礼一家三口的偶遇?活泼可爱的女孩蹦蹦跳跳,年轻妇人紧挽赵仁礼的臂弯,明眸皓齿,笑容灿烂,好一个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之景。颜小晴低头看向自已微微凸起的小腹,那刻她竟神使鬼差般跟了上去。
胸口传来冰凉的揉搓,猛然醒悟的她,一把拽住赵仁厚上下游走的手,“不相信算了!”她语气冰冷眼神犀利。咣当,红色液体从酒杯四处飞溅,对方静静看着颜小晴将u盘扔进酒杯转身就走面带微笑。“站住!”猛然停步的颜小晴扭头瞥见赵仁厚缓步而来,面颊带笑春风和煦。“妳她妈的敢在我面前撒野!”大脚踹向她小腹时,颜小晴瞥见了赵仁厚向上一歪的嘴角,那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蔑视。
疼痛复苏,那晚他也是这样抬脚踹的她,颜小晴清晰记得赵仁礼的咆哮:“离我老婆,孩子远点!”“宝贝,爸爸不要你了!”昏暗的客厅玻璃碎片折射深浅不一的光,深红的液体如心尖滴落的血,炽热也冰冷,温纯既残忍,不管不顾,四处游走。乱发披散的颜小晴没有眼泪,神情木讷瘫软在墙角如行尸走兽,渗血的嘴角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赵仁厚手臂挥舞,吧台上的物件掉落一地,面无表情的颜小晴任由眼前的男人抽出自已的腰带将她双手绑缚,身后的山把她死死压在大理石台面上,她却无丝毫挣扎。体内的兽像脱缰的野马,赵仁厚呼吸厚重,带着急不可耐的征服欲。
“他给不了你的,我给你!”身后响起赵仁厚不合时宜的诺言。熟悉的话语让她记起赵仁礼许过的承诺,往日的温存历历在目,深陷爱河的颜小晴耳旁吹动甜腻的风,那时的赵仁礼也曾多次向她信誓旦旦。曾经的床笫之言变成天边高悬的月牙,抬眼即见,终究无法触摸。时过境迁,那汪映在心底的明月終也化成汹涌的怨毒,她暗讽赵仁厚此刻的口蜜腹剑,也憎恨自已曾经的天真无邪。
有些男人是留不住的风,握不住的沙,他们的出现无非只想在妳肉体和灵魂盖个深浅不一的章,而后潇洒转身,妳的名字只是他们酒后吹嘘的谈资罢了。弱水三千他们不为任何一瓢,他们只爱浩瀚无垠的海,妳以为真心就能换回真情,最后或许只是换来男人的某个器官而已。
粗重的喘息自身后响起,熟悉的疼痛传来,颜小晴死死攥着拳,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全身肌肉紧绷,脊背冷汗如雨,她终于熬过了如潮拍岸般翻涌的痛楚,那晚,是她手术后的第十天。
燥热的风刮过原野,闷热的夏日午夜,远山乡一间偏远房舍有个夜不能寐的男子,微不可查的叹息咫此传来,姜翠翠亮晶晶的眸子隐匿在屋子另一角,抬眼望去天边高悬的月撒下清冷的光,收回目光眼前的男人仰靠于床头,默默注视窗外的那片冷白面色潮红。
多年后,那晚的场景蓦然闪现,姜翠翠方才知晓当时林向泽心头的触景生情,白晓茹毫无血色的脸跃然于她心头,落在窗台的那片惨白四处游走,后知后觉的她终于明白,对方为何总在月光如水的夜辗转反侧。赵仁礼,赵仁厚,韩如秋,三人的性命,就在那晚被他按下了删除键。
锣鼓轰鸣,幕布缓缓升起,舞台上三人的出场顺序却并不尽人意,罪魁祸首韩如秋因为死里逃生,以及韩如麟被查的缘由,加强安保的同时,一直深居简出,闭门谢客。林姜二人反复打探多天仍旧未能寻得其踪迹丝毫,高调的赵仁厚与如常的赵仁礼则成了目前最易捕捉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