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城今年冷的吓人,不仅意外地下了雪,雪还来得特别早,前脚立冬,后脚就下了起来,玉秋正在喝叶婆子熬的雪梨汤,抬头就看到窗口有细碎的影子不断落下。
寒潮来得汹涌,比过往几年都厉害,许多家冬衣没备够,一时间成衣店和裁缝铺的生意十分火热,周家的布料畅销得紧,好些平价的都卖断了货。
家里生怕玉秋被冷到,壁炉烧得不敢停,但屋子里封闭,待久了闷乏,玉秋每天都要去后院走走,权当透气。采云她们不放心,又不敢违背主人家的想法,只得帮他把帽子披肩小暖炉全部都带上。
巡宁冬天也下雪的,因此家中大多数仆人并不稀奇。但家中年纪最小的周启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白花花的景色。
春珍在椿城请了个有名的摸骨看相的师父,帮周启算了个好日子,定下了生辰时候,选在秋天里,因此周启现在已经满了三岁。他在春珍的教育下能顺畅地说出完整句子,原先瘦瘦小小的,像个羸弱的小猴,经过半年多的时间,个头和体型都养好了,精气神瞧着也足,小小年纪手脚勤快,不用喊就会自觉帮着做些搬零碎物件的小事,是个老实肯干的孩子。
家里下人都很喜欢他,尤其是采云落月她们这些不负责洒扫的丫鬟大多是年轻姑娘,玉秋常见她们带着周启一起玩,他遇见了也不会说什么,偶尔还会分出一两块糕点,无视丫鬟们那套尊卑的担忧反对,让她们拿去给周启吃。
周启很喜欢这个性格温柔的漂亮夫人,但他不敢随便上前,阿娘和姐姐们都提醒过,夫人现在肚子里怀着大少爷,他能被允许留在周家,就因为老爷们打算将来让他伺候这个小主人。
她们生怕周启性子变得调皮捣蛋,耳提面命地强调他在家里的地位和作用,早早就在周启心中烙印下了这个小主人的重要性。
玉秋在檐下坐着,怀里放着只热乎乎的汤婆子,外面空气虽然冰凉,那也比整天窝在闷热的屋子里好多了。
他看着大片雪花落下,发呆吐息着,忍不住有些惋惜:下一次椿城下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但是现在的他确实不能碰这么冰凉刺骨的东西。
不远处周启戴着只很大的灰黑色帽子,穿着灰黑色的棉衣棉裤,正蹲着捣鼓什么,和洁白的雪相比,他就像颗落在雪地里的煤球块。
玉秋就这样盯着周启了一会儿,直到采云看看天色,出声提醒道:“夫人,雪下大了,咱们进去吧。”
一会儿怕是周锦宗他们都要回来了,要是被看到自己在外面,他们又会再三叮嘱,虽然知道这是为自己好,但玉秋对他们的担心已经听得有些厌倦了,闻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好吧。对了,周启年纪小,也别让他在雪地里呆太长时间,小心着凉。”
“好的。”采云应下,仰头冲周启的方向喊了一声,“小启!太冷了,别玩了,快进屋暖暖身!”
玉秋又道:“你让叶婆子叶给周启弄一碗姜汤,一会儿进屋了带他去喝。”
“明白了。”
采云往屋子里走了两步,她不能离开玉秋那么久,只能跟守在里头的两个小丫鬟叮嘱这事,让她们去厨房一趟。玉秋听到她叫两个丫鬟的名字,便没再关注她们对话的内容,再转回头,就见周启捧着什么东西跑过来了。
他脸蛋冻得发红,双手往前一伸,说话声音也小小的:“夫人。”
他两只小手也像红萝卜似的,手心里捧着两个形状不规整的“人形”雪块,左大右小,并排放着,玉秋觉得他向自己展示作品的行为很是可爱,便好奇地问:“小启,这是什么呀?”
周启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两个雪人:“是周启和大少爷。”
“哦?”这倒是超出预想的回答,玉秋接着问,“那哪个是你呀?”
“大的是周启,小的是大少爷。”周启认真地解释,“周启在前面保护大少爷。”
玉秋心头一暖,生出几分玩笑的心情,故意为难他:“那万一出来的不是少爷,是双儿或者女孩,你怎么办?”
玉秋本身就不吃辣,怀孕后饮食更是清淡注意,相比之下酸味的食物陆续吃过不少,下人们按民间的推测,私下口口相传,都说这胎会是个少爷,周启也记牢了。眼下被玉秋询问,他呆呆地愣了一瞬,无措地开口:“可是,大家都说是大少爷……”
采云在一旁听到这,顿时哭笑不得,插嘴道:“你这傻孩子!你该说不管是少爷小姐,你都要保护才是!”
周启没弄明白这里头的逻辑,张了张嘴,又没想出要说的话,只能苦恼地皱着眉,盯着手里开始变湿的雪人。
玉秋笑了笑:“弄不明白也没事,小启这么小就有这份觉悟,该夸,快把雪放下,进屋喝汤。”
他又对采云道:“再去热一碟红豆糍粑。”他见春珍买回来过几次,说是周启喜欢吃的。
采云应完,跟周启说:“小启,快把雪丢了,这东西进了屋会化成水的,你要是想捏,下次让你周虎爹教你捏个泥人的。”
周虎手巧,之前给周启捏过一只泥鸟,还用朱砂画了眼睛和喙,周启喜欢地不得了,现在都还放在枕头边,晚上睡觉都不撒手。闻言,他眼眸一亮,乖乖点头,蹲下身把手上的雪块小心放在地上,由着采云牵起自己的手进屋。
玉秋也捧着汤婆子慢慢站起来,往雪地上看了一眼,他轻轻拍了拍沉甸甸的肚子,心中感慨:真是个好运的,还没出生呢,身边就有个死心塌地的人等着了……
没等到周文禄那边回程的消息,反倒是徐思修那儿出了点状况,说是开春就要出远门,非要拉着周锦宗出门喝酒,借酒浇愁一番。
友人离别聚会罢了,玉秋本来没在意,但周锦宗提前老实交代了,徐思修特意选了个花柳巷子的地方,不肯换寻常酒楼。周锦宗很是苦恼,徐思修的情况电话里听着不太好,毕竟两人交情不浅,合该去一次,但他又怕这时瞒着玉秋,万一被添油加醋传到家里来,到时候指不定还得领上一顿家法。因此向玉秋提前说明,还做了各种保证,立下了门禁时间。
玉秋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舒服的。酒场上交易喜好美人添色,周锦宗以前也不是没有接触过这些,但自从两人交心后,周锦宗就没再留恋过别处。他是放心周锦宗出门谈生意,但不代表他乐意见他私下还去这些地方。
玉秋和徐思修不熟识,上次见他还是在婚礼上,那时候瞧他对何丽莹明明有几分心思,怎么转头非要去喝花酒?想到这,玉秋有了几分疑惑,于是松了口,让周锦宗记得回来讲讲徐思修闹这出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自然当晚就被周康毅和周承明知道了,两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弄得周锦宗一度想联系徐思修提出拒绝,两人的关系要是真因这次小聚不成就散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最后还是玉秋的好奇心更胜一筹,出声安抚了几句,稳住了周锦宗。
约定那日,周锦宗傍晚离开,还没到玉秋看书看乏就冒雪回来了。
玉秋在火光中一抬头,失笑着合书起身:“怎么这么快?”
“你别过来,我身上凉!”周锦宗把大衣脱下交给小厮,带着一身寒气先在壁炉边把自己烤了一会儿,这才走到玉秋身边,不急不缓地讲,“其实没什么事,思修他就是小题大做……”
徐家倒上数几代,是有和周家旁支有结亲的,两家也算有些渊源,但这层血缘关系实在浅薄,因此周锦宗和徐思修是后来在学堂认识的,并不是发小,而徐家和何家都是围绕船做生意的,关系更亲厚些,徐思修与何丽莹倒能算个“青梅竹马”。与何丽莹不同,徐思修后面还有一个弟弟,他并不想继承家业,早早就往国外跑了,眼看年纪不小了,还没个定所,上次回国后被徐家老爷逮着了,非要他老实待在国内成家立业。
徐思修一听说何丽莹也还没成亲,顿时起了心思,知道她喜欢西洋风格那套,特意电报邀约,订餐厅,还送了花过去。他寻思两人也算老相识了,都受国外思想影响,聊天时也能有话题,口味上也不会差太远,如今都未成家,不如凑合凑合,家里长辈也一定满意。
他在普庆追人追得大张旗鼓,何丽莹出于礼貌,被迫应了他两次约会,两家的长辈倒是开心,都以为好事将近,却没想到激起了被两家人架起来的何丽莹的逆反心理。第三次约会中,何丽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徐思修的下一次邀约,并且列出了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她自己感觉到的一系列不愉快的地方,总结出两人可以做朋友,但并不适合组建家庭,若是真的结婚生活,那必然会成为一对仇深似海的怨侣。徐家和何家现在交易往来的模样挺好,没必要因为一场注定会失败的婚姻断了这笔生意。
玉秋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才找回声音:“所以……所以说……思修这是,追求失败了?”
周锦宗点点头:“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何丽莹雷厉风行,回家后就阐明了自己的立场,直言自己不考虑回归家庭相夫教子,更乐意在事业上奋斗,又对现在这些男子实在无感,若是非要牵扯到子嗣,她更愿意找个双儿来帮忙,或者请两位弟弟未来过继给她。何老爷已经认清了两个儿子是庸才的事实,又实在舍不得这产业未来落入外姓人手里,一听退路里还有“过继”,横竖都是他老何家自己的血脉,这还有什么不可以!当即不再强迫她与徐思修接触,乐呵呵地反过来给徐家做思想工作。
徐思修也算一表人才,在国外这些年也有不少淑女小姐表达青睐,头一次打起精神地正式追人,结局实打实的惨败,几乎是动摇了他的自信心,一时间害臊得逃离了普庆,做起了再去国外待几年的打算!徐老爷子也知道儿子这次是情感上受了伤,不再逼迫,不情不愿地松了口,同意他再出去学习两年。
玉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发展。他愣了愣,又问道:“那他今日是想在勾栏妓院里找威风?”
“我瞧着他也没那个心思,”周锦宗摸了摸下巴,回忆道,“他喝两杯就问那作陪的女人一句,自己外貌如何、家室如何……人家当然是一个劲夸的,给他夸高兴了,他过一会儿又絮叨起男女感情复杂,实在琢磨不透相处,非要人家分析自己在普庆时哪里做的不好。我喝一壶的工夫,他已经喝了三壶,我走的时候,他人都趴在桌上了,账还是我结的今晚就算是想做些什么也恐怕是力不从心。”
玉秋问道:“你没送他回去?”
“没事,我让人给他找了个干净房间,放他自己躺着,不用伺候。等明日他酒醒了,自然就回去了。”周锦宗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袖口,皱眉起身,“身上还是沾了些味道,腻得慌,我先去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