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一连下了两场雨,气温降了不少,空气里已经没了闷热的感觉,正午的阳光也不如先前的灼热。
朱夫人迅速定好了一艘双层画舫,请了两个评弹艺人,船上备了吃食和叶子牌,到时候流程是先让游船至对岸,吃过备好的船宴,午后再返程。除了玉秋,她还请了几位有交集的,再算上他们家中好玩的小姐少爷和随身丫鬟,约莫这一次会有二十多人。
船舱的位置有限,万一玉秋在上面被哪家顽皮的少爷冲撞到,可就得不偿失了,周文禄思量后,点名了三个丫鬟,让她们跟着一起去,防止游湖时发生意外采云是玉秋的贴身丫鬟,玉秋用起来最顺手;妙莺是宅子里丫鬟中资历最老的,做事心细周全;宝珠处事相对圆滑,若是有突发状况能帮着应对。
周家对下人们一向是宽厚的,但这次周文禄把三个丫鬟叫到跟前,神色肃然地叮嘱:“你们到时候跟着夫人,寸步不离,夫人的安全是第一要义,其他事都可不必在意。夫人平安回来,你们自然有赏。要是夫人此次游湖出了什么事,你们三个,周家一个都不会留。”
哪个做下人的不愿意在富裕仁慈的主人家里长住下去?三个丫鬟都在周家待了许多年,闻言脸色皆在瞬间变得煞白,心中顿时知晓任务的重要,齐齐恭敬行礼,保证会仔细着船上的情况。
比起心惊胆战的几个丫鬟,玉秋则是打听全了此次游湖的人有哪些,提前做好准备。其实名单里有部分人在婚宴上出现过,但他那时并没有与她们交谈过什么,眼下需要了解记住她们身后的背景、家里后宅和养育子女的情况,以免到时候聊天认不出、分不清,弄混了事实,张冠李戴,狠狠丢了周家的脸面。
到了出行那日,一个主人带三个下人也不算扎眼,更何况玉秋有孕在身,小心着些也应该。朱夫人并不觉得周家此举是对她的不信任,毕竟她摆宴主要还是为了爱女,周家这样慎重,她不必全程分心在玉秋身上,反而令她觉得轻松不少。
玉秋上船的时候,船上已经有十来个人了,他也不怯场,主动和几位夫人打了招呼,还分了一些从周家铺子里带的小东西当做见面礼,为自己在特殊时期总是拒绝她们的邀约致歉。
玉秋婚后在她们这群太太圈子里确实极少露面,大家对他不甚了解,有几个性子直白的夫人私下议论他是在故意端着架子,故而令他名声有损。今日见他礼数周到,言辞恳切,众人心中的不愉和牢骚也散去,原本在他上船后有些低迷的气氛也重新缓和活跃起来。有位瞧着面容年纪稍大的女性还招呼他过去坐里面的位置,避着靠近窗两侧的位置,小心风大伤身。
玉秋认得那人,是前警局局长的大太太。
前局长当年是为了救严昆的命,受了重伤后从位置上退下来的,严昆对他很是感激,每年都会来椿城见他一面,故而即便他离开了岗位,其地位人脉在这一片依旧有不小分量。
前局长院子里之前还有三个年轻的姨太太,子女也不少。他早年落下病根的身体在前几年突然垮下去了,都是大太太任劳任怨、亲力亲为照顾着,这两年可算有了起色,连大夫都夸赞是大太太的功劳。两人少年夫妻,也算情真意切,前局长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好似幡然醒悟了,给了几笔钱,将愿意留下的孩子都留下,驱散了家中的姨太太,给了大太太极大的话语权,处事上也对大太太全然信任。
大太太有个在北方做钢铁生意的弟弟,听闻生意也是靠着前局长的人脉做起来的,现在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大太太的名里带一个“曼”字,因此为了与她拉近关系,不少人私下都唤她“曼姐”。
玉秋收集她信息的时候,就敏锐地觉得她不简单,如今一见,这女人瞧着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只是面善和蔼,待人亲切,丝毫没有架子,活脱脱的贤妻良母典范。但玉秋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这群生活环境相对富裕单纯的姑娘贵妇不同,他立刻从她举止上感受到隐隐的难以掩饰的气度不凡。玉秋很信任自己的直觉,顿时稳了稳心神,暗道此人定然善于粉饰,能兵不血刃地将家宅权力收束在手,只怕是城府极深,就算不能结交,也是绝不能得罪的。
因此听到她善意的邀请,玉秋没有丝毫犹豫,立马就应下了。
她们为他让出一个窄小的过道,玉秋小心地挤进去,坐到里层靠近木桌的位置。桌上摆着新鲜的瓜果和带着温度的炒货,一个脸上挂着笑容的年轻姑娘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放在他手边,玉秋对她说了句“谢谢”。
她们先前的话题并没有因为玉秋的加入而断送,反而有人热心的为玉秋简洁概括,以便他的思绪迅速跟上。玉秋原本对她们绘声绘色的讲述并不上心,可是越听,他越发现,琐碎的细节里也偶然会有一点有价值的信息。尤其是曼姐会给出一些对八卦内容的回应,每每这时,对方就露出更加夸张的神色,多以“曼姐你是不知道”为开头,尽可能全面的回答她的提问,完善闲言碎语的可信性玉秋也是在这其中听出一些门道的。
她套话的水平极高,丝毫不会叫人觉得突兀。玉秋好几次甚至都没察觉到里面的有效信息在哪里,不禁心中感慨道:真是好敏捷缜密的思维!
大致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入口处忽听得一道尖利的笑声,热切唤着朱夫人的名字。
玉秋还未认出这是哪家夫人,身边那个年轻姑娘脸色一沉,低声嘟囔道:“真扫兴!朱姨怎么还叫了他家……”
曼姐离得近,自然是听到了,立刻轻啧了一声,冲她使了个眼色:“你这妮子!”
那姑娘瘪瘪嘴,不说话了。
船身忽然轻微晃动起来,两个年纪瞧着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叽叽喳喳地跑进船舱,面对这一圈长辈,既不开口叫人,也不报上姓名。
冲在前面的是个体型敦实的男孩,目标就是桌上放着的炒货糖果。他侧着身猛地撞进妇人堆,像条离水的鱼不停蛄蛹,从缝隙里挤出一只肥肥的小手,往盘子里一张一握,抓了满满一拳头的瓜子,回头冲慢他一步的女孩大声嚷嚷道:“我赢了!我赢了!我先吃!你不准吃!”
小女孩梳着两个辫子,嘟着个嘴,显然被气得不轻,童声拔高后尖锐刺耳:“谁稀罕!死肥猪,就你爱吃这种贱货猪食,这种东西我院子里的下人都不吃!”
玉秋微微一怔,这小丫头说话实在过于粗俗,令他一时和自己预习过的名单对不上,竟然没认出这是哪家的姑娘。
那男孩也不是怂货,张口便是一句脏话,两个孩子顿时胡乱对骂着,眼看就要动起手来,一个女人将头探入,鲜红厚实的嘴唇一张,厉声喝道:“武宁!小贱蹄子,敢冲你哥动手试试!死丫头,出门前怎么告诉你的!”
小女孩半句话哽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
那女人又放轻了语气:“武涛,带你妹妹去楼上,小心着些,别冲撞了别的夫人,再皮?回去让你爹拿马鞭抽你!”
拉完偏架,见两个小孩不情不愿但安静地往楼梯走去,她丰腴的脸这才对一旁“看戏”的人群露了个谄媚的笑出来:“哎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请各位小姐夫人见谅”语毕,她冷着脸对身后下令道,“去,你上去看着少爷小姐,要是没盯好武宁武涛,他们受伤落水了,你晓得下场!”
“是……”
一个肚子微鼓的瘦削女人颤颤巍巍地从她身后绕进来,她缩着肩膀,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围坐着的人群,小心地用手护着肚子,小步快速向楼梯走去。
门口的女人远远冲她翻了个白眼,又将头转了过去,没有进船的打算,似乎还打算同外面的朱夫人说一阵话。
船舱里安静下来,很快听见头顶二层隐隐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
一个挽了发髻的双儿如梦初醒,面露焦急地拍了一下手:“哎呀!那两个混世魔王来了!我要把我家宝儿带下来,免得挨欺负了!”
他这么一说,带了孩子来的几个人都慌了神,纷纷要动身去二层。
人群骚动了一阵,玉秋已经从曼姐一句亲昵的责骂知道了身边年轻姑娘的身份,是曼姐的侄女孔馨。她是个性格大方直爽的女子,听说已经定了人家,再过两年就要出嫁了。曼姐很疼爱她,经常带在身边,就算是惹了事也舍不得批评太过。
玉秋伸出食指指了指上面,小声向她询问:“小馨姑娘,方才那是?”
见玉秋问她,她也不避讳,仗着两人隔得近,与他说起悄悄话:“是舫山那头武县长家的夫人,娘家是椿城这边东面的谢家,五十多年前出过进士,也是当了个小官的,后来不行了。武县长年轻那阵家里穷,受过谢家几次接济,被谢家二娘瞧上,当年差点给拉着入赘了,虽然武县长看在情分上娶了她,但对她家是有意见的。”
她越说越起劲,动手剥了几个瓜子捏在手里:“三年前武县长去舫山做了县长,也将她带去了。她呀!大字不识几个,又是个刻薄善妒、泼辣蛮横的,在外人面前也落武县长的面子,武县长要不是看在她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的份上,早给她休了!”
“哼哼”两声,孔馨把瓜子往嘴里一塞:“宋岳堂去北方打仗,要过舫山那片,武县长收了信息,窝着没动装死,想着保一家平安,就是这意外谁说得准?偏偏宋家军队和老谢家来舫山探亲的一路人撞上了。听说宋岳堂本来是没打算对他们动手的,但谢家人不识抬举,拿迂腐的话惹了宋岳堂不高兴……等武县长得到消息去求情,几个人都凉透了,尸体就堆在路边呢!”
“馨丫头。”曼姐显然是听见了她的话,轻斥了一声。
孔馨缩了缩脖子,赶忙三言两语把后面的事粗略一讲:“谢二娘生过女儿武宁后没养好,伤了身子,这都七年没再有过动静了。没了娘家撑腰,这才怕了,就把身边跟着长大的丫鬟塞给丈夫抬进门做小。装着大度,结果人家怀上了,又看不惯人家的肚子,私下里铆着劲欺负人家呢!两个孩子被她宠得无法无天,也有样学样,真坏!”
曼姐叹了口气,蹙眉道:“你个姑娘家,哪里听了这么多脏耳朵的东西!”
孔馨一点都不怕她,躲在玉秋后面嘟囔:“跟着你听的……”
“我让你记的东西一点不记,”曼姐抬手,越过玉秋往她肩头轻拍了去,“这些腌臜事到记得牢!”
孔馨也不躲开,乖乖受了这一下,赌气地抱怨:“我讨厌她嘛!她谢二娘本来就惹人烦,那两个小孩也是,没离开椿城之前,咱们这一圈哪家同龄的丫头小子没被他们欺负过的?连我妹妹都被武涛扯乱过头发。他们哪有半点家教,简直就是泼皮无赖!”
玉秋已经将几人的身份都弄明白了,笑着拿了个青皮橘子放到孔馨面前的桌上,安抚她:“谢谢小馨姑娘告诉我这些,不然一会儿等武夫人进来,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可就要被别人说是周家的不是了。”
“才不会!”孔馨伸手把橘子剥开,露出里面喜人的橙色果肉,“周夫人放心吧,你不认得她,她才高兴呢这样她还能主动往你面前凑,好向你介绍自己。”
她把橘子剥好,自己却不吃,而是起身过去,递到曼姐面前。